牟志京: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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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牟志京/文


  小学毕业时,对北京的中学几乎一无所知,听老师讲到男四中的好处,不知深浅报了志愿。暑假从海滨回来,收到四中的一封信,想起落考生由第一志愿学校发通知的说法,心头一凉,打开方知虚惊一场。我和四中长达八年的不解之缘就这样开始了。
  那时的四中,除了北边那栋不起眼的二层教学楼外,主要由平房小院组成。北面的小院是教研室,毗邻的是少数住校生的宿舍。礼堂兼学生食堂有些残败,坐落在校园西南角。藏书可观的图书馆,还有数个设备齐全的物理、化学、生物实验室分布在校园南边。操场在教学楼北面,标准的四百米跑道环绕足球场,北面靠墙还有几个篮球场。完整的院墙,把四中与外边的世界隔开。校内建筑大多年久失修,但从东面正门进来,还是能感到一种肃穆的气氛。
  上了中学,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虽难免为作业和考试所缠,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种领会新知识时醍醐灌顶的神奇感觉,特别在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和生物课上,老师就像来自天界的导游,把我们带进满是宝藏的神圣殿堂。我们这帮毛孩子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本以为政治和数理化差不多,靠的是不断钻研与质疑,其实不然,那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把自己引向是非的旋涡。

  初中毕业时,老师在评语中,把我的政治表现说得一塌糊涂,让我很伤心,看来上高中是没指望了。一九六四年暑假从海滨归来,竟然收到四中的录取通知书,我成为初三(一)班升入本校高中的少数学生之一。
  一九六五年,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却没怎么察觉。一天,我在操场打排球,正在兴头上,同班同学杨百朋走过来对我说:“你还在这儿玩啊!还不快到班上看看,墙上贴的都是什么。”说得我莫名其妙。匆匆走进教室,才注意到墙上贴满了批判我的小字报。
  同学们那些铺天盖地的批判文章,最令我不安的是对事实的扭曲,其次才是那一顶顶惊人的帽子。我奶奶穷苦人家出身,天性善良,出嫁后一直想方设法周济穷人,几十年后,包括党支书在内的村民还时常怀念她。爷爷曾是大连、烟台一带的富豪,早在抗战胜利前,受到汉奸市长的敲诈迫害而突然离世。还没到解放,爷爷的土地资产散失殆尽,家里一贫如洗。虽不是文化人,新社会给穷人带来温饱,让自己家享有福利,奶奶还是看在眼里,心怀感激,怎会有变天之想。爷爷的花园楼宅被弃置多年,后来成了一所学校的宿舍,公私合营后,奶奶领到些微定息。我十岁以前住在大连,有时陪奶奶去领钱。不知这如何演化成奶奶指认大片房地产的“变天账”的故事。
  由于男校的特殊环境,女性自然是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课题。到了高中,受外国电影和文学的熏染,对爱情有了朦朦胧胧的意识。有一次骑车,一位小学女同学迎面而来,见到我毫无缘由地扑哧一笑。我也许对同学讲过这“艳遇”,就成了我的“资产阶级恋爱观”的有力证据。
  那一阵我看了很多外国电影,有一次在学校附近的护国寺影院看《堂吉诃德》,深受感动,当晚在日记中自我抒发一番。有人对我的日记表示兴趣,我毫无戒心,拿出来与之分享。“四清”时给我戴的那些帽子,有不少取材于我的日记,只是在批判中被歪曲和亵渎了。
  除了文字讨伐,还开过面对面的批判会。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十几岁孩子,如何熬过那些令人难堪的场面,我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承受力几乎到了极限,产生过自杀的念头。在西什库大街北口的小铺,我买了碧绿的青酒,一饮而尽,虽伤感有余,但还是没找到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而“四清”的风波也慢慢平息了。
  后来战死在缅甸的同学张育海,在“四清”高潮时给我写过一封长信,讲了不少令人费解的道理。他还找我到操场东墙边坐在石头上促膝长谈,其中玄机多年后我才领会,无非是防人之不可无的道理。杨百朋也给过我类似的劝导。可惜我那时悟性差,白费了他们一片苦心。

  一九六五年后半年,报刊上开始出现关于《海瑞罢官》一戏的文章。家里订了《光明日报》,其中有不少相关的重头文章,我饶有兴致读进去,慢慢看出其中一方的蛮横,心中不平起来。姚文元就是我当时最反感的笔杆子之一。几个月下来,我一篇不漏细细地读下去,在报上留下的批语也越来越长。到了一九六六年春天,语文课竟然出了这题目,在作文中,我趁机把几个月的激愤发泄出来,结果当然再次成了众矢之的。不过经历了“四清”的风雨,这场闹剧就算不得什么了。让我不解的是,在讨论中,大家似乎对实质内容并无兴趣,都在关心我这个迟钝的人捉摸不透的某种东西。
  一年后有人帮我解开这个谜,他就是我后面还要提到的遇罗克。相识不久,我们谈起《海瑞罢官》。说到语文课的作文,罗克马上问我时间,我说大约六六年的三四月吧。他脱口说出让我惊讶的一句话:“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那个时候写那样的作文。”难道真理有时间性吗?我狐疑满面,等待着他的解释。
  他从屋角找出一张一九六六年二月的《文汇报》,上面有篇署名遇罗克的文章。读下来,明明与我的立场一致,更加深了我的疑惑:难道只许他在大报上发表文章,不许我在课堂上写篇作文吗?
  觉察到我的疑惑,他说他那篇文章投稿时间早在头年十二月,几个月后发表前并未再与他商酌。在大报发表文章让我暗自羡慕,不知其不满从何而来。“编辑把我的文章篇幅消减了三分之二,文字上改得面目全非,显得咄咄逼人不说,更重要的是,我根本就不想在六六年的春天发表一篇这样的文章。”到底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看出这一‘辩论’不是学术性的,而是政治性的。在那样的时候发表这样的文章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终于恍然大悟。

  进了高中,学校的政治气氛越来越浓。每年都要去农村生活几天,除劳动锻炼,还有政治教育。对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男孩来说,倒也不失为有趣的经历。
  上高一时,我们去了北京远郊区的桃山。据说那是抗战期间所谓“拉锯地带”。开忆苦会,副校长刘铁岭把一位白发苍苍,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搀上台。谁料到,这位没文化的老太太哪懂政治,讲到痛心处,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八路军和日伪军统统都骂了。台上台下全都懵了,还是刘铁岭校长镇定自若,把老太太当即扶下台去。
  一九六六年春,我们被送到郊区的农场劳动,睡在大马圈里。夜里被蚊子包围,浑身是包;白天在烈日下干农活,挥汗如雨。日子过得很苦,我迅速消瘦下去。幸好校方突然宣布提前结束农场劳动,我们长途跋涉,一路高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回到学校才知道,世界已变了样——“触动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校园变了,变得让我难以辨认,恍惚如梦。教硏组小院南墙贴出许多大字报,针对北京市委和北京教育局。我觉得很神奇,身为学生,他们从哪儿得知那么多校外动态呢?
  某日,校领导和部分老师被拉出来游斗示众,他们胸前挂牌子,头戴高帽,一路被抽打推搡,还有学生往他们身上泼墨汁,我回到教室,从室内扩音器听到老师们带哭腔的发言,支持“小将们”对自己采取的“革命”行动。
  某日,在总务处小院,我看见教地理的汪老师被剃了阴阳头,坐在书堆上默默流眼泪。第二天就听说她和丈夫在香山一同自尽了。某日,在校园有人用担架抬着教历史的朱老师。他一脸平静,问起来,据说是自杀未遂。
  新成立的红卫兵身着军装,武装带要么系腰间,要么在手中挥舞,威风凛凛。校园到处是娇艳的美人蕉,一夜之间,被抽得七零八落。南院堆着大量图书馆的书籍被点燃,化作青烟缕缕,升空而去。
  不知何时,校园竟出现了“小监狱”。解放牌卡车进进出出,从车上推下被反绑的人,从“小监狱”传出一阵阵惨叫声。某日,我见有人扒在校长室后窗往里张望,也凑了上去,眼前竟是一排跪在地上的女生的背影。一个持武装带的人,时不时吼叫,那些女生把屁股纷纷抬起来,任他抽打。
  一位同学带全班去批斗他父亲,我实在不忍看那父亲所受的侮辱,便溜出去到颐和园游泳,没想到回到班上,竟受到他本人的严厉指责。由校领导和部分教职员工组成“牛鬼蛇神劳改队”,时不时被拉出示众,低头弯腰请罪,还要唱所谓“嚎歌”。此歌含半音,唱不准,就要受辱被罚。刘铁岭副校长唱得最好,经常躬着腰领唱作示范。
  我走在校园里,耳闻目睹这一切,不禁疑惑起来: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有一天,我们被召集到教室听重要讲话。演讲者是北大附中女生彭小蒙。“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副“对联”,最初就是从她口中听到的。
  这怎么可能对呢?我查阅了《毛选》和中央文件,为自己找到理论根据,写了批判“对联”的大字报,骑车到红卫兵发祥地——清华附中。原以为会受到红卫兵阻挠而发生冲突。但那天校园十分清静,没什么人影,我把大字报贴好,安然离开了。
  八月一日,听说中央音乐学院正开“对联”辩论会,我和同学李家柱一起骑车去了。在音乐学院校园,我们偶然碰见著名音乐家马思聪,他胸前挂大牌子正在铲煤。会场内外人山人海,几乎都是身着黄军装的红卫兵。主持大会的是个梳两把刷子的女生,我报名发言,她先问明我的立场。在我前头报名的不少,看起来且轮不上我呢,可没过几分钟,就有个女生过来让我准备上台,我感到意外,她解释说发言大都是支持对联的,让我这反对派上台,好增添大会的辩论气氛。
  几个主持会场的全是穿黄军装的女生,我在后台等着前面的发言结束时,她们毫无粗鲁表示。没想到,我上台还没几分钟,那几个女生就冲上来,满嘴脏话,抢夺我的话筒。我双手攥住,她们使出全身力气也没用,接着她们拽我,用拳头在我背上乱捶,也没什么效果。让人讨厌的是,几个女生转到我面前,朝我脸上吐唾沫。我的发言就在这样有点滑稽的场面中结束。
  下台后借来纸墨,我在中央音乐学院留下大字报,并署了名。过几天回去一看,居然有不少回应,大多是无理谩骂,只有一篇还算相对讲理,领头署名的居然与我同姓,是红旗学校的学生。明明是一帮女生,却在结尾处学男人的粗鲁腔调:“你×××要是有种,就到我们学校来,让我们给你点教训。”
  有约在先,我只好去赴“鸿门宴”。她们非但没给我什么教训,谈话气氛反而颇为友善。那位同姓女生容貌姣好,临别她像对待好友一直把我送到校门口,竟有些恋恋不舍。作为一个男校学生,那是我第一次与同龄女生打交道。
  一天我在家中葡萄架下读书,一位同班同学找上门来,以班“文革领导小组”的名义,“勒令”我立即去开会,宣布全班同学都正在教室等我,要跟我清算反“对联”的罪行。“你不但公然反对,还在外面到处散布反动言论,像什么话?”他愤然对我说。
  全班同学果真在教室等待。一场所谓的辩论开始了。我发言后,一位高干出身的同学发言,讲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从井冈山出发三十万,到延安只剩下三万。“我问你们,那剩下的二十七万人上哪里去了?”他激动得尖声细气吼叫着,以此证明“对联”的正确性。
  最难忘的还是一位出身“不好”的同学的讲话,结尾时他情绪高昂地喊道:“我出身反动,我就是×××。你不承认我是×××,那你就是×××。”讲到那最后三个字,他满面通红,脖上青筋暴出来。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老兵”推波助澜的运动打倒了“走资派”,于是“老兵”中的核心人物成了“走资派”子女,按他们的逻辑,就是成了“狗崽子”。然而,“老兵”们断然拒绝这一逻辑的合理性,并组成以“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为首的威慑力量,活跃于一九六六年底到一九六七年初,与造反派抗衡。

  “对联”辩论结束了,听说兰州文革形势激烈,我和同班同学刘捷、赵颐庚和王建复一行四人,取道呼和浩特前往兰州。谁料到,在包头被一伙当地红卫兵查问出身,以非“红五类”出身为由,将我们押送回京。一到北京,那些包头红卫兵就溜掉了。我们要继续“大串联”,却遭到学校和班里红卫兵的阻挠,于是来到中南海北门等待,盼着能拦到一位中央首长为我们做主。
  一天晚上,在中南海北门外等得太久,赵颐庚担心他家院门已锁,我把他领到四中学生宿舍,打算介绍给别人,安排好留宿再回家。
  我俩刚坐定,宿舍里一个熟人突然恶狠狠地问赵颐庚:“你什么家庭出身?”赵颐庚不快地答道:“你管得着吗?”那人便说:“好,你在这儿等着。”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宿舍小院人声嘈杂,七八个手持武装带的红卫兵冲了进来,高声叫喊:“是哪一个?”带路人指指坐在床头的赵颐庚。为首的那人方脸盘,个儿不高,但肩很宽,目光凶狠。他上去就给了一拳。
  我见状便朝那打手喝道:“你凭什么打人?”他转身朝我走来,站在我跟前,上下打量着我说:“看你蛮会打架的样子,不过,老子不怕你。”语音未落,一拳就向我脸上挥来。我本能地举起拳头,突然想到前不久有人反抗红卫兵而被公审的案例,立即止住。那几个打手却认定我要还手,一拥而上,把我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我当时没有任何感觉,从小院出来,我感到牙齿有些异样,于是来到四中旁边的口腔医院。一位女大夫检查后,把一颗门牙复位再用钢丝箍好,她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我回答:“骑车摔的。”她叹了口气说:“唉,这年头啊。”后来才知道,那个为首的就是为“对联”谱曲写歌的刘辉宣。
  此后我们不再寻求红卫兵的许可,在北京站找到站长,开了一张乘车记录,在八月三十一日,一行四人搭乘十五次特别快车,从北京直抵广州。在越秀山下的农村参加了几天劳动后,刘捷只身返回。其余三人离开广州继续旅行。我们在桂林饱览了漓江山水,在遵义拜访了革命遗址,在贵阳吃到大馅汤圆,在闹市碰上被小孩们围追的巨人穆铁柱,在重庆参观了“中美合作所”,在成都目睹了刘文彩的“收租院”。再沿宝成线,窗外闪过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街亭。在宝鸡过夜,第二天搭上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
  一个多月在路上,早已习惯了列车的拥挤,但这装满学生的列车还是远远出乎意料。车厢挤得水泄不通,我只能“金鸡独立”,好在夹在人丛中,无须保持平衡即可放心睡去。上厕所是最大的问题,只能抓行李架,脚踏坐椅椅背从空中穿行,没有点真功夫不灵。厕所也挤满了人,勉强钻进去,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厕。
  快到新疆,车厢一下子宽松了,我躺在过道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发现周围睡着好几个男女学生,脸贴脸,手脚互相交错,令人哭笑不得。
  在哈密逗留后,游览了乌鲁木齐和石河子,再搭上东去的列车,我撺掇两位同伴去我向往多年的吐鲁番。火车停靠处,我们从车窗跳下来,四处张望,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一打听才知,城镇还有几十里,仅有长途汽车,而红卫兵并不享有免费搭乘的特权。两位同学打退堂鼓,而我自费买了车票,与他们分手。在戈壁滩颠簸了几个小时,景色突变,汽车驶进充满异国风情的吐鲁番古城。
  在街上游荡,不知当夜在何处栖身,见到县委的牌子便闯进去。侯书记是汉人,身材高大,为人豪爽,把我安排在招待所,并打电话到吐鲁番火车站,安排王建复和赵颐庚与我会合。我提出到维吾尔族村庄劳动时,他满口答应下来。
  走出县委,心里踏实多了。来到唐代遗迹苏公塔,只身爬到塔顶,从小窗孔眺望这低于海平线的吐鲁番盆地。回到招待所,被悠扬的歌声吸引,在另一房间,几个青年男女弹琴唱歌,与北京听到的汉人编的新疆歌曲几无相似之处,格外动听。
  第二天,侯书记请我们到他家吃饭,主食是一种叫“馕”的面饼。我把面饼转圈咬了一遍,竟连个牙印也没留下。只见旁人挥斧先砍个缺口,再用牙齿扩大“战迹”,我如法效尤。除了一碗粗茶,无菜,饭后端上本地西瓜,沙甜可口,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西瓜。
  从县城步行约一两个小时,来到红星公社前进大队——维族人村落。我寄宿在塞提老汉家,彼此言语不通,靠手势交流。第二天跟二小队下地,收割当地特产的白高粱。队长利普兹个儿不高,但身体健硕,天性开朗,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一起干活的大多比我们年纪还小,也喜欢唱歌,有个满头小辫子的姑娘,歌声最甜美,她叫玛尔江。每当夜幕落下,村里阵阵歌声荡漾回旋,仙境一般。
  一天,队长利普兹请我到他家吃饭,在炕上盘腿而坐,当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端到桌上,出于礼貌,我等候主妇共餐,一番比划,利普兹明白了我的意思,便告诉我女人与客人不同席。那顿饺子特别香。饭后,他提议轮流唱歌。我很喜欢他唱的歌,问歌词大意,他摆摆手,用生硬的汉语说:“男的,女的,不好。”
  我跟一起干活的孩子学了点维语。每天早上,人人以“亚克西”彼此问候,模仿起来并不难。两位同学从村庄撤回到县里,我独自留下又住了几天。临行那一天,在塞提老汉家整装待行,心里竟充满依恋的感情。
  正独自伤感,忽听到门外有动静,推开门,只见玛尔江泪水满面站在院中。她见到我,擦掉眼泪,面色凝重地递给我一本维文小书,其中夹着维文的信。盯着我的眼睛,她说出一串连一句也听不懂的维语。我示意让她等一等,冲到屋里,解开刚刚打好的背包,找到一本汉语书,递给玛尔江。
  在回吐鲁番县城的路上,一想到村里那些淳朴的人们,眼泪就止不住往上涌。县城在望,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掉头往回走。在田里找到利普兹和那些孩子们,我终于哭了出来。
  离开吐鲁番,到达西安,从那里徒步“长征”八百里,终于来到延安。一路上,以每小时十二里的速度,每天走一百里。途中拜谒了保存完好的黄帝陵。一路在老乡家的棚屋过夜,吃的是小米饭加盐粒和辣椒粉。第七天我发起高烧,幸好赶到某空军基地,得到及时治疗。休整两天后上路,第十天终于看到巍巍的宝塔山。参观了革命遗址,我们响应中央停止“大串联”的号召,带着一身虱子回到北京。

  大串联归来,京城风向已变,老红卫兵不再是天之骄子。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收缴了“老兵”行使权力的牌照,出现造反派(或称为第二代红卫兵)诞生前的真空。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召开批判大会,周恩来、江青等出席。我们班同学王祖锷和高二(五)班汤池分别作了《宣判反动对联死刑》(同班同学朱景文起草)和《摧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堡垒——西城区纠察队》的发言,其中提到我反“对联”的经历和代价,周恩来在随后的讲话中对“这位同学”予以赞扬,让我十分感动。
  十二月底,在北京西什库一根电线杆上,我读到油印的《出身论》,极其钦佩。在“对联”的辩论中,我的勇气来自本能的反感与义愤,仅此而已,几乎没有什么理论武器。《出身论》的作者却把出身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逻辑严密,正气凛然,文风清新,让人为之振奋。我当即按油印稿上的联络地址,找到六十五中的遇罗文。他是遇罗克的大弟弟,身材颀长,带几分书生气。我们相谈甚为投机。第二天他到四中回访,聊到扩大宣传途径,便产生了把《出身论》铅印传播的念头。
  在校多年,固执的天性总给我带来重重险境,谁想到反“对联”之举,竟在新的形势下贏得正面的名声。靠这点政治资本,我向学校总务借贷,五百元轻易到手。我小学同学朱大年,是男三中造反派“刺刀见红”的头头,与“三司”(“北京大专院校红卫兵第三司令部”)宣传部长有交情。我们骑车去地质学院,开出盖着“三司”大印的介绍信。
  回家路上,经过北太平庄附近的解放军一二〇一印刷厂,乘兴闯进去。负责接待的是业务部金科长,他戴金边眼镜,笑容狡黠,但一看介绍信,态度立即变得严肃认真。那时“三司”如日中天。印刷业务很快就谈成了。
  那年头纸张极紧。六部口纸张批发部缺货,柜台后的职员,建议我们去地安门的农工民主党总部试试。那里果然有货,但很贵,终于买到十五令上好道林纸。这就是《中学文革报》创刊号用纸与众不同的缘由。
  罗文从“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取来《出身论》新手稿,那是一叠白底蓝格的超长稿纸,字迹小而清晰,让人望而生畏。可拜读后,我感觉行文中透着一股怨气,文字也显刻薄,大大削弱了理论客观性的分量,会让人对作者的个人利害关系产生猜疑。我虽对“小组”充满敬意,却并不妨碍我对《出身论》新稿刀砍斧伐,作了大量修改。在理论上我了无新意,但无疑改变了文章的色彩与基调。不料遇罗文读罢,一反他温文尔雅的风度,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第二天早上回到四中,他又向我道歉,说“小组”很欣赏我的改动。《出身论》修订稿就这样敲定了。
  再到一二〇一厂与金科长商酌,决定采用四开版五号字,本以为差不多,没想到排好版竟多了个“天窗”。金科长问如何利这一空间,办报的念头油然而生。
  我起了个毫无创意的名字——《中学文革报》,拉出“首都中学生革命造反司令部”唬人的大旗,并请擅长美工的三中学生朱维理拼出毛体报头
  我从小学同学朱大年和刘姜仁处各征一文,还有四中同班同学李宝臣署名“敌敌畏”的杂文,再选用师大女附中陶洛诵和汪静姗编的一组动态消息,准备完毕,我在原四中语文教研室连夜撰写《出身论》的编者按,和署名“司令部”的“坚决砸烂联合行动委员会”的公告。天近拂晓,我把版面、字体、字号、花边等编排好,把坐在椅上打呼噜的罗文唤醒,打了招呼,只身骑车去一二〇一厂交稿。第二天我到厂里拿到清样,校订后签字付印。《中学文革报》(以下简称《文革报》)于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正式发行。

  《文革报》问世,在社会上激起极大反响。我们设在四中的办公室总是门庭若市,来访者络绎不绝。其中索买观望的最多,而热情支持和恶意相向的也不少。支持者讲述他们受“血统论”迫害的亲身经历,反对者在联络处外墙贴满侮辱性的标语和大字报。
  北京气象学校的李金环和纪亚琴来到接待室,要求参加我们编辑部的工作。我问起来,她们居然还没看过《出身论》,但从反对者的言论,她们坚信这是一篇好文章。在她们前后加入的还有十三中的阎世钧和帖汉,师大女附中的陶洛诵,二十五中的遇罗勉和王嘉材,某校的陈加华,五十三中的韩基山,无线电学校的魏雷,轻工业学院的郝治。我们报社不断发展壮大。
  《文革报》虽然只在北京发行,与官方支持的《兵团战报》、《清华井冈山》相比,印数微不足道,但全国的读者来信与日俱增,到了连邮递员都不能负载的程度,我们只好每天蹬三轮车去邮局领取。处理读者来信成了艰巨的任务,其中多数为附款邮购,但也有不少是为了向我们倾诉的。遭遇之惨烈,心声之真诚,往往让我们怆然泪下。
  在一个贵阳市青年的信中,讲到他在市中心见到人们簇拥在长篇累牍的大字报前,(不知哪位热心人抄写了《出身论》一万五千字的全文,要多少纸张和功夫!)出于好奇,他从头读起,刚读了一小部分,就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号啕大哭起来。为避免尴尬,跑回住宅,哭罢再赶回现场,读了几行又忍不住哭了。就这样,他不知跑了多少趟才终于读完《出身论》。
  除西藏和台湾外,读者来信在全国各省分布均匀,来自北京的在数量和质量上并不突出。在《文革报》出版后短短几个月,各类小报纷纷出世,其中多数滞销缓销,而《文革报》刚好相反。每一期仅在市面出售半数,其余半数留给外地邮购和来访者。从读者来信中得知,有人花两块钱买一份《文革报》。一个小报交易市场在北京西单应运而生,其中《文革报》成了“硬通货”,可用来换任何小报,还出现过比值达一比五十乃至一比一百的交易。
  我因杂务缠身,很少参加卖报。有一次跟着去了,我们的三轮车被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只手伸过来,我的手中塞满大把钞票,刚递出的报纸,不知被谁一把扯去,甚至来不及找钱。转眼间报纸被抢购一空,我双手不停哆嗦,才知卖报的艰难。遇罗勉——罗克的小弟弟,也向我讲述过他卖报的类似经历。
  据我所知,《中学文革报》是第一家没有官方背景的小报,此后非官方小报如雨后春笋,不少卷入《出身论》的辩论,有的为政治利害,有的为开拓销路。仅北京一地,就有《东风报》、《旭日战报》、《红鹰》、《教工战报》、《雄一师》、《文化先锋》、《大喊大叫》、《首都风雷》、《中学论坛》、《只把春来报》、《湘江评论》、《北京评论杂志》等。李冬民的《兵团战报》曾以“首都兵团”名义登出“取缔《中学文革报》”的“通令”。
  其中《首都风雷》和《中学论坛》,分别由我小学同班同学朱大年(三中)、刘姜仁(京工附中)主办。在《文革报》问世前,我们仨在大年家偶遇,看了我带来的《出身论》,一致认为值得广为传播,对出版、印刷和发行有过商讨与策划。后来果然各自推出报纸,互相配合,《首都风雷》和《中学论坛》各为出身问题留出一版,由我负责编辑。从策略出发,这两家报纸对出身问题采取中立态度,同时刊登赞同和反对的文章。罗克对此十分欢喜,特地采用辩论文体为两家报纸撰文,以活泼的语言,淋漓尽致地暴露反对派的荒谬。
  《只把春来报》是我们班张育海、杨百朋、李宝臣、何大明和吴景瑞等人办的,高三的沈大伟和他弟弟沈大智,还有杨百朋的弟弟杨百揆也卷入其中。他们个个都是非凡人物——业余爱好多,擅长体育,平常不用功,但学习成绩好,头脑的机智从报名就能看出来。在班里的“对联”辩论会上,他们有人勇敢地站出来表示反对。对《出身论》的作者,他们都很敬仰,曾有意加入《文革报》。但《“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一文使他们在佩服之余,也意识到出身问题背后所涉及的特权利害,便急流勇退了。他们那些文风晦涩、立场暧昧的文章,难免让读者猜疑与《文革报》的关系。
  第三期出来后,我们在北京体育馆召开了大会,由罗文上台发言。但开场不久,就有一伙人点燃鞭炮,朝主席台冲上来。负责保卫的是一帮初中小孩,吓得呆若木鸡。有个汽车司机组织刚与我们结盟,头头问我要不要把他们在场的人调上来。为避“挑动工人斗学生”之嫌,我谢绝了,报社成员从主席台一侧的通道溜出会场。《文革报》第四期五、六版对这一事件作了报道,并刊登了未宣读完的发言稿。
  冲击会场的很可能是“老兵”和“联动”的人,我们在四中的报社也不断受到骚扰。有一次回到四中,有人告诉我彭小蒙刚率领上百之众,骑车呼啸而来,把在场的王建复吓得夺窗而逃。
  其实,“老兵”也有比较理性的一派。创刊后第三天,几个身着黄军装的学生来访,通报学校姓名,原来是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头目。他们态度平和,跟我谈及“配合”与“协作”,让我深感意外。办报后期,有些“老兵”在兵马司胡同开办《出身论》的辩论场所,气氛严肃而健康。反而在校内外造反派中有少数人深怀敌意,做过损害我们的事情,在此也就不谈了。
  《文革报》多次惊动有关领导人。有一次,“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与红卫兵会面时,被当众问到对《出身论》和《文革报》的看法,他说没看过,人们就递给他一份,他当时读得入神,直到有人提醒他回去再读,才把会继续开下去。不久在另一场合,人们再问他的看法,他圆滑地回答:“太长了,没时间看。”
  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我参加过一次与“中央文革小组”的会晤。我当场解下鞋带,把一套《文革报》捆起来,请前边的人传给江青,只见那捆报纸辗转递到她手上。帮我开过介绍信的“三司”宣传部长,向我索取全套《文革报》,他说这是受“中央文革”之托,为毛泽东本人准备八种最有影响的红卫兵小报,他认为《文革报》应在其列。另有传闻,中央政治局曾以大号字体翻印过《出身论》。
  自《文革报》创刊起,就有两名自称《红旗》杂志社记者的神秘人物定期造访。第三期出版之际,他们郑重向我转达“中央文革”成员关锋的传话:大方向错了,必须“悬崖勒马”。
  “中央文革”的戚本禹,在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三日讲话中,点名批判《出身论》和《文革报》,从而为我们报纸的命运画上了句号。林彪在同年五月一次讲话中,大谈出身问题,他讲到社会上流传着一些“反动”的观点,虽未点名,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由于出版一再受到“联动”等势力的严重干扰,我们不得不寻找新的途径。到了第七期,在北京出版已不可能。我独自乘火车去天津,在火车站外蜷身露宿,终于联系上一家小厂。再次赴津,我正在厂内小屋校稿,抬头看见李金环和纪亚琴二位女生站在院中,神色沉重。她们告诉我戚本禹的四月十三日讲话,并说罗克建议我立即返京商议对策。
  回到北京,我从火车站径直去罗克家。罗克把我迎进他的“冰窖”,讲了一下大形势,他抱歉地对我说:“你这样年轻,就由于我而置于这种形势,真对不起。”我不以为然,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惦记的还是报纸的前途。罗克问起来,我说:“我看一共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对抗,原定第七期照印不误;二是投降,在第七期上作检讨;三是停止出版,既不对抗,也不认错。”“那你准备走哪一条路呢?”“走第一条路是不识时务,走第二条路有违良心,我看只剩下第三条路还可以走。”“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一致。”随后,我召开报社全体会议,宣布这一决定。《中学文革报》由此告终。
  《中学文革报》于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创刊,同年二月日、二月十日、二月二十一日、三月六日和四月一日分别出版了第二至六期。这六期先后在解放军一二〇一印刷厂(第一、二期)、西四印刷厂(第三期)、人民教育出版社印刷厂(第四、五期)和西便门印刷厂(第六期)印刷。第一期印数是三万份,其他几期印数在三万到六万份之间。除了这六期,还在景山胶印厂影印了一万五千份创刊号,另外还出版了以《出身论》为主要内容的特刊,先后付印两次,总数约六万份。除第四期为六版(售价三分),其余每期都是四版(售价二分)。全加在一起,总印数共三十万多,销售总额在六千元以上。
  在我们报社,大家都尽力而为,谁也没有正式头衔。卖报时各自拿一垛,回来把钱交上,无人点过报、数过钱。大家因公外出办事,从来没想过报销这回事。这在当时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只是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其实很不寻常。
  遇罗克作为特邀主笔,以“北京市家庭问题研究小组”的名义,在六期报纸上分别发表了《出身论》、《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论郑兆南烈士的生与死》、《反动血统论的新反扑》和《为哪一条路线唱颂歌》六篇文章;此外,他在《中学论坛》创刊号(同年二月二十七日)上发表了《谈鸿沟》;他还在《首都风雷》创刊号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署名“步曙明”的反对《出身论》的文章,另一篇则是以“小组”名义驳斥步曙明的文章《我们有责任捍卫最高指示》。罗克还以二十五中“齐声唤”的名义,在《中学论坛》发表了以对话形式讨论出身问题的文章《〈出身论〉对话录:翻案篇》。而第五期以“本报评论员”名义发表的《略评〈雄一师〉报的四个版两万字》,则是罗克和我不约而同各写的一篇同主题文章然后合成的。

  报纸创刊时,我们只有三人:罗文、同班同学王建复和我。我的语文老师毛宪文当过技术咨询(出于政治上的谨慎,他婉拒了加入的邀请),他曾任《内蒙古文艺》编辑,我向他学了不少编辑知识,受益匪浅。《文革报》的版面设计美观大方,显然与毛老师有关。王建复“大串联”与我同行,跑遍大江南北。罗文初次造访,建复在场,就这样成了创办人之一。
  创刊号问世后,不少人陆续加入报社,前面已提到。到了后期,女五中张颖和王玲,女十二中张君若和张富英也加入进来,报社成员一度接近二十人。
  在创办之初,罗文是“小组”和报纸之间唯一的连接,没有他办报是不可能的。后来出特刊,与“老兵”在兵马司辩论,也都有赖于他的操持。
  财务最初由我掌管,办到第三期赚了钱,如数还清学校贷款后,还有足够的流动资金。王建复毛遂自荐,从此由他接手财务。
  李金环、纪亚琴负责处理读者来信,并为订户邮寄报纸,工作繁重,却从无怨言。帖汉从名字到相貌都不像汉人,却矢口否认有外族血统,虽是初中生,却显示特有的稳重与才能。他是唯一与我分担过编辑工作的人。阎世钧出身“革干”,憨厚实干,为报纸各种杂务跑前跑后,总是笑嘻嘻的。韩基山社交广,举手投足带江湖气。我一到会场,他总是喊“司令到”,在危急时刻他对我说:“司令先行,有我护后。”在联络等事务中他功不可没。王嘉材和陈加华头脑灵,点子多,腿脚快,在后勤与卖报的分工中贡献最大。郝治是罗克的朋友,高个子,一张喜剧性的长脸,化名马列。按他的话,这名字别人不敢喊“打倒”。由于年长智深,他常在会上对我的决策表示嘲讽。魏雷年岁稍长,唇上留髭须,毎逢棘手事,最是老谋深算。张颖、王玲、张君若和张富英等女生加入时,我们已陷入逆境,她们没领略报纸昌盛的风光,倒甘愿与我们分尝这最后的苦果。
  有一次,陶洛诵和阎世钧在清华碰到“三司”司令蒯大富,一场舌战把蒯大富说得哑口无言。他问洛诵是哪个学校的,“好厉害的一张嘴”。他们二位随后到我家,上气不接下气讲起这趣事,大家笑弯了腰。
  由四中“红旗”战斗队写的《我们为什么支持〈出身论〉》一文,登在《文革报》第五期第四版上。罗克从不干涉报务,但读了此文,深为赏识,极力劝我邀请“红旗”加入。谁料到“红旗”第五期后加入,第六期还未出就倒戈了,他们在四中校园贴出大字报“出身论是大毒草”,还到西便门印刷厂,企图抢走刚要出厂的第六期。
  还有一个小插曲。“首都兵团”派了个间谍打入我们报社。此人第一次见面我就起了疑心,罗文却极力推荐。随后其他成员也都觉得可疑,最终查清他的身份,于是用各种方式捉弄他。我们常在景山和北海会面,却故意把他引到别的地方,还屡次向他提供假情报。在严峻的形势下,给大家平添不少轻松快乐的时刻。
  《红旗》杂志社记者向我传达关锋的话后,我陷入激烈的内心冲突中,几天未在报社露面。然后我召开全体会议,向所有成员转达了关锋的话,指出再往下走,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请求对牺牲没做好准备的成员离开报社,而别人对他们“没有理由予以任何指责”。让我难忘的是,全体成员无一人畏退。
  一九八〇年夏天,在全国各大报刊纷纷为罗克平反正名后,我召集报社成员在陶洛诵家相聚。我这才知道除罗文在六十五中受到严重迫害,其他中学生大都未遇到太大麻烦。而郝治、李金环和纪亚琴几位大专学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分别在轻工学院和气象学校被残酷批斗。
  那次见面,本以为看到的是大家的无悔与自豪,没想到更多的是看破红尘的自嘲,令人怅惘,但我永远忘不掉当年那集体的勇气。
  我们也为少男少女提供了浪漫场所。遇罗文与陶洛诵之间有过恋情,后与另一成员张富英结婚。陶洛诵与四中“红旗”的赵京兴结为连理,他们的罗曼史被传为佳话,并历尽重重艰难,在此不谈。
  由于主办《首都风雷》和《中学论坛》,我的小学同学朱大年与刘姜仁也付出巨大的代价,刘姜仁曾很长时间被关在学校。《只把春来报》成员中,张育海和沈大伟越境参加缅共人民军,先后战死。吴景瑞(毛子)和我一起去越南从军未遂,不久赴东北后失踪。何大明在张育海一案的调查中受刺激,一度精神失常,幸好后来完全恢复,并写过办报的经历。

  本文节选自《暴风雨的记忆: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北岛、曹一凡、维一/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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