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在深更时分,敲开了董西医诊所的侧门。那董医生也是雄门弟子,见堂主背了病人进门,二话不说,赶紧张罗救人。在迷药和麻药的双重帮助下,董医生终于艰难地把麦哥身上的三颗弹头取了出来,满头大汗地走出房来,想跟钟凌报喜。没想到庄主早就翩然离去,留下字条一笺:“五更过后,来人接病人走。另请董医带齐术器药物,随船出海一趟,有更多的弟子需要您的妙手回生。钟凌叩谢!”董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赶紧洗手,收拾行装,未己已闻五更敲响。
钟凌回到自己的住所,见到寝室的灯光未灭,便知阿韶一夜没睡。他很想推门进去,把她拥入怀中,喃喃地不停地说:“跟我走吧,天涯海角,不离不弃。。。让我们忘记一切,只有我跟你,你跟我,哪里都不去了。。。又或者一路走一路走,就住在天边的芳草园。。。“
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他却不能推门进去。因为他知道只要再见她一眼,他就离不开,走不了,会把她紧紧地拥入怀里,任凭山崩地裂,再也不会放开。
阿韶,你说过的,只求此生无悔;我尽力了,只为了你的无悔。
盛老板在摇摇晃晃的昏暗船舱里醒来,还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伸手一摸头,喃喃自语道:“还好还好,到底还是做了个有头鬼。”
身旁的人听了,忍不住噗哧笑:“盛二爷您快醒醒!您还在人间呢,阎王爷他说不稀罕您!咱这是坐船往东海仙山去拜神仙呢。”
这不正是成天和他打嘴仗的小方子的声音么?盛老板强睁开眼,果然见到小方子圆圆的,如释重负的笑脸。
他也咧开嘴想笑,可是周身的剧痛即时回归,让他的脸皱成一团:“唉呀真他妈的痛回人间了!你这是哪门子的假神仙呀,快去请你师父来!”
小方子开心地应了一声,赶紧爬出舱去找师父。此时太阳已升得老高,甲板上坐满了人,有的还是拖家带口,东倒西歪地挤在一块儿休息看风景,吵吵杂杂却是一船轻松,昨夜的慌乱早就被海风吹散。
小方子前前后后地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兜回船头,却发现师父正站在船长的后面,神情木然,看着眼前分开的海浪,沉默发怔。他心里一酸,知道此刻师娘不在身边,师父心里肯定难受。可也只好低了头进去:“师父,盛老板醒了,要找您呢!”
钟凌回过神来,跟着小方子到船舱。那盛老板见着钟凌,热泪滚滚:“谢谢庄主这次的救命大恩!我刚刚都问过了,庄主您大智大勇,未损一兵一卒,就把我们这十几位本来死定了的弟兄们都救了出来,还不惜把本门大好的生意都放弃了。这次我们真的连累您,连累大家了,当真惭愧!“ 说完,挣扎着要起身,给钟凌叩头。
钟凌赶紧把他扶回床上,说道:“都是自家的兄弟,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天下大得很,盛老板千万不要挂怀。“
“说得好!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当舍命保答!”盛老板也是个爽快人,于是不再啰嗦,转了话题:“昨晚救出来的人里面,可有跟我同一牢房的麦哥?”
钟凌一怔,反问道:“他是何人,很重要么?”
盛老板听他的语气,又看时辰已过正午,不禁落下泪来。“此人确实不是本门人,您也不认得他,没有义务去救他。唯他在那决战之夜,单凭一已之力,救了咱半船人。”
小方子在旁边奇道:“这么厉害?快说说看,他是怎样救的人?”
盛老板长叹一声,接过小方子递来的茶杯,喝过几口,缓缓地,回到那些枪声震天的日日夜夜:
一开始,起义军的黄总指挥,与麦哥一起领着突击队员,在几天血战之后,占领了半座城市。此时双方展开拉锯战,清兵从附近城镇紧急集结援军,情形一下子变得严峻。为了保持实力,义军决定边打边撤,麦哥在城里掩护,黄总领着大队退回海边上船。可是敌人也清楚他们的意图,在码头方向布下重兵,双方再次激战,死伤惨重。潮汕一带山多地少,易守难攻,守城的义军因此多坚持了好些天,直到弹药差不多耗尽,才开始往海边撤退。盛老板因为枪法好,被麦哥看中,把他拉到最精锐的一个小组,打到最后才撤退。
等他们赶到海边,发现大部队已经离开,只剩下雄门的一艘木船,半船的人正在跟岸上的清兵驳火,誓要等到盛老板上船才开走。盛老板和麦哥他们赶到,前后夹击,很快就把那一队清兵灭掉,正要上船,却看到西边传来雄门弟子的紧急呼救信号。盛老板叫了一声:“不好!” 赶紧往那边跑,麦哥紧跟着他跑,才发现另有一队的清兵,正在围剿数十名义兵。此时有更多的清兵,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增援。麦哥用粤语嘟囔了几句粗口,捡起两枝长枪,又往海边方向跑。盛老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想他走了也好,可以少死一个人!遂专注眼前的敌人,只想帮里面那一队人突围。
麦哥赶回海边,看到清兵均已撤走,他心里暗暗着急,在傍晚的光线里四处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的小山丘附近,隐约看到大炮的炮口!他当机立断,把长枪的方向扭转,只听到 ”呯呯呯“几声清脆的枪响,系在码头的缆绳破开,那船顺水漂离岸边。数秒之后,炮声大作,那船险险地避过炮火,船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开船逃离现场。
盛老板讲到这里,长叹一声:“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有那样的急智!后来他又回到我的身边,我们打到最后一颗子弹,又都受了伤跑不了,才束手被擒。没想到啊,麦哥一生英勇,今天却。。。”说不下去了,掩了脸哽咽不已。小方子在旁,也是唏嘘和泪。
钟凌听毕,一言不发。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上。远方的岛屿的影子,已是隐约可见。
他心乱如麻,思念如潮。阿韶,是这样的么?你毕竟,还是爱他多一些?
阿韶此时,正坐在另一艘往南海去的船上。麦哥昏迷不醒,正躺在她的身边。她不清楚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自己好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船上了。
手里还有个包裹,打开一看,自己的嫁妆首饰完封不动在里面。还有一个小袋子,哦,就是那一窝的金雀仔,从小到大,全在里面。
她哭了,又笑了。拿起最小的那一只,握在手心里。海风又起,路途漫漫,她低低地,低低地,和泪轻唱:
旧约难如潮有信
新愁深似海无边
斜阳照住双飞燕
独倚蓬窗思悄然
秋声桐叶落
平桥锁寒烟
客途有恨对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