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油粑粑
——兼论一颗糯米的前世今生
糖油粑粑是我小时候长沙街头常见的小吃或早点。
小时,上学放学的路上,早点铺门口,总能见到卖糖油粑粑的。大汽油桶改装的炉子烧得旺旺的,上面坐一口大黑铁锅,只见若干红黑晶亮的糖油粑粑在油锅里浮浮沉沉,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待它们软糯熟透后,捞出来,放在油锅边上的网架上沥去多余的油,有人来买时,摊主用一张粗糙的纸包上,递给你。眼见着那油立即浸透了纸,还热乎着呢,赶紧趁热吃,绵软、甜糯,在嘴里与你的舌头、味觉缠绵一番,再一路温暖到你的心底,世间美味,舍此其谁!
嘴馋的,三两口下了肚,被烫得直吸气,嘴里皮要掉一层。
奶奶见我嘴馋,过年时特意做给我吃,要不是看奶奶从头到尾做过一遍,我真不知道,它是这样历尽劫难,才苦尽甘来。
糖油粑粑是朴素的路边小吃,绝非珍馐,原料只需糯米、红糖、油,还有水。
先将雪白细长的糯米用水泡着,必须泡软了,待会才能磨掉它的真性子,任由人搓圆捏扁,方为可用之才。
然后,请出石磨,沉重的刑具,上下两爿,上爿有个洞,和着水的糯米从这里放进去,推动手柄,一圈一圈地磨,那糯米,曾经细长、曾经坚硬,都在这两爿石头的重压下粉身碎骨,成为齑粉,不,不对,和着水磨的,已是辗落成泥了。
磨好后,用一大块布兜住这一盆米浆,挂起来,让它慢慢沥去水份,有时候,等不及或怕米浆变坏,就用灶间烧材后剩下的火灰来吸干水份。一粒一粒的糯米至此已不存在了,全无个性,只有混混沌沌的一团糯米浆,乃不知有天,亦不知有地,只能任由人摆布、重塑,捏成圆圆扁扁的饼状,真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了。
这就行了么?粉身碎骨,行了么?
不,不够,远远不够。
一口滚烫的油锅在候着它呢,不经过水深火热的历练,怎能成就一世英名、世间美味?那翻滚的油,黑亮、浓稠,红糖早已尽溶于滚油之中,任你如何雪白无瑕,一旦被它吞噬,一身清白便彻底毁了。
捏好的糯米饼一个个慢慢放入滚油之中,用一柄长锅铲慢慢推动,不能让它粘在锅底,要让它在油锅中翻滚,承受那刻骨铭心的痛,令它筋骨皆酥,浑身疲软。十来分钟后,曾经洁白无瑕的糯米饼披上红妆,黄中带着红,红里透着黑,至此,那颗糯米已转世成为糖油粑粑里的一份子。
好了,它历经磨难,几度轮回,来到我的面前。一定要趁热即食,她那柔软的身段经不起等待,错过吉时,她的心便死了,她会变得又僵又沉,硬梆梆,完全不对味了。
夹起一块糖油粑粑,它软塌塌地倒在筷子中间,端详一下它的红里透黑、圆润朴拙的脸,早已没了糯米的坚硬锐气,咬一口,甜腻绵软……
这人生啊,坚硬又如何,绵软又如何,不过是一块糖油粑粑。
油淋辣椒
如果你到过长沙,如果你在长沙生活过一段日子,却没有吃过油淋辣椒,那你不算来过长沙。
油淋辣椒,是长沙人最普通最家常的一道菜,小时候,哪怕天再热,连续多日近40度的高温下,我们的饭桌上几乎顿顿会有一道油淋辣椒,辣出一身汗才过瘾。我妈妈最喜欢吃这道菜,也最会做这道菜。
做法很简单,选用当季新出来的青辣椒,长长的、尖尖的,这样的才辣。记住,不是青椒,而是青色的尖椒;青椒,那灯笼一样圆鼓鼓,胖得不成样子,褪尽了辣味,浪得虚名,没的辱没了“椒”字。
青辣椒事先洗净,整只拍软,蒜瓣拍碎、切几片老姜,干豆豉几粒。如果家里人口多,做一大盘的话,处理完辣椒,有时指尖火辣辣地生痛,因为辣已渗入皮肤,不过,这样的辣椒才好。
猛火热锅,铁锅要烧得热热的,往锅里浇上一大勺油,油入热锅,不安地翻滚,下干豆豉、蒜瓣、老姜呛锅,快速翻炒几下,再倒入拍软的辣椒,顿时,铁锅里狼烟四起,用锅铲翻炒,和着蒜瓣、老姜、豆豉,使劲地揉挤、辗压,只见青的、白的、黄的、黑的,龙争虎斗,激烈厮杀,风云际会之际,青辣椒身上浮起白里泛黄的一层焦皮,这就是传说中的虎皮了。
这时,再洒上一把盐,宁可偏咸,绝不可太淡,太淡了,光辣这一味尚不足以撑起整道菜。以前小时候,妈妈还会洒上几颗味精,如今讲究健康,不时兴了。再翻炒几下,待椒身软塌,喜欢的,可以淋上一小勺酱油,嗤地一声,一股热气腾空而起,刺鼻的辣味终于将你的眼泪鼻涕呛了出来。此时,蒜、姜、椒,三样辛辣之物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再加上豆豉的干香,是时候出锅了。
一大盘油淋辣椒端上桌,就着它,再热的天,我也可以吃上两大饭。
这道菜,只有在普通人家或路边摊、苍蝇馆子这种粗俗之处,方得其精妙,你若是在大饭店点一道这样的菜,盛在精美的瓷器里端上来,看着那辣椒,好一似从良的妓女,怪可怜的,吃一口,满不是那个味道。如果你若恰巧娶了一个泼辣的湘妹子当老婆,你的生活可能就过得像这道油淋辣椒有滋有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