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中原》二 送君千里 感慨阳谋

我知道你不信,但容我大言不惭,我们都是英雄。只要你摊开白纸,写下心中梦想,在我眼里,你就是号人物。横笔当胸,纵横天下,别让旁人描述我们。振笔疾书,写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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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送君千里 感慨阳谋

 

樊槐随着众人眼光回头张望,只见刚进来了几个客人,却是两个外地的官吏,捕头打扮,带着个铐着木枷锁的高大黑衣囚犯,显然是路经堰口要将人犯押往他处。

有些蹊跷的是,这人犯戴的枷锁并不是一般的方木板,中间一个圆孔,颈子夹在其中便算了事,而是作工极为讲究的罕见之物。它本身并非几块长木条胡乱拼成,而是整块的红木,雕成锦鲤的模样,也比平常枷锁来得小巧,且漆上红漆与金边,四角处镶着精雕铜片,更有两个小孔让双手伸出,不似一般粗制枷锁并无手孔,而是将犯人双手另以铁链系住。这囚犯如此排场,使不少客人侧目而视,纷纷议论开来。

两个捕头一个矮壮,留着黑须,另一个高瘦些,额上老大一块新伤疤。两人也不与旁的客人搭话,扯开一把椅子先请犯人坐下,自己再卸下行囊,面对面坐定,留着黑须的朝着早已等在一旁的小二上下打量一回,问道:「这是什么地头?」 

小二哈着腰道;「回官爷的话,此处是堰口,再往东去二十里地便是寿春。」

两个捕头松了口气,黑须的点点头道:「好,给打些黄酒,切两斤熟牛肉。」

小二欠着身,回道:「不敢回二位爷的话,这牛肉可没有。时局不靖,何时有说不准。倒是有些前些天此地猎户打来的黑獐,黄羊之类,却不知山乡野味可称得客官的意?」

额头一道疤的静静的不出声,似乎在担着心事,黑须的摆摆手道:「也行,原本也没巴望着牛肉,就切些獐肉来,也将就着下酒。」

小二转身回厨房招呼,两个捕头四顾看了看一旁好奇巴着眼观望的客人,眼神倏的转凛,人们便都识相的转过头去,不敢再看。樊槐却不理会,仍是大剌剌盯着三个外地人,他是本地的长老耆宿,衣着气派自然也与旁人有别。两个差役眼尖,毕竟是吃公门饭的,识人的本领非常人可比,登时看出这气势不凡的老人必是本地望族,便都点头为礼。

樊槐颔首回礼,他见识颇广,再加上堰口一地自古好武,立时看出这黑须与额上有伤的两个公人身形精壮,必然武艺不凡,对此他毫不在意,一双眼倒是紧盯着那囚犯,只因他与常人大异其趣,个子极高,且肤色泛红,一脸卷曲麻密斑白胡须。

此时为西晋末年,中原北方多有汉胡杂处之地,在徐州地界不同族裔的胡人并不少见,何况樊槐盛年时行走江湖,于胡人早已见怪不怪,但这囚犯显然并非匈奴或鲜卑人,他从未见过肤色如此泛红之人。更怪异的是,这囚犯在上首坐着,两个公人左右相陪,这主从之分已甚为明显。而两名公人侍候囚犯坐下,一举一动,都恭敬非常,在在使樊槐讶异不已。

眼看有生人在场,樊槐便不急着谈邬堡之事,只与姚任奇随意搭了几句,便缓缓饮酒,琢磨这三人的来头。黑须的见一旁客人不再瞪视,低声向那犯人道:「像爷方才也听见得,再往前半天路程便是寿春。如今不必再瞒着像爷,这交接之处便是寿春郡府。一时三刻便到,再忍得一忍,咱们的事便算完了。至于像爷与羯人的那番恩怨,可得仰赖爷自己照看着办。」

姓像的人犯也不出声,只将双手漫不经心的往枷锁上摸着,若有所思。过得一会,小二赶来端上酒肉,放下碗筷便退了开去。姓像的向退去的小二瞄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周遭的客人,缓声说道:「这酒倒香,看不出这乡间酒肆酿得这般上品。就只最后几里路,烦劳二位将我双手松开,赴死之前,畅快配着好酒吃上这顿黒獐肉。大丈夫束手缚脚,不能举杯痛饮,大块吃肉,辱没煞人!」

这姓像的声如宏钟,丝毫不忌讳旁人听见。两个捕头先是左右顾看一番,那额头带疤的低声回道:「像爷就别为难小人了。上头有规矩,清清楚楚吩咐下来,半分闪失可都不行。咱们就明着说吧,像爷双手松了绑,若是真要閙起来,就算有十个张方我和成新,也制不住你。不如咱们就好好吃了这顿酒肉,什么事也没有。」

樊槐在一旁听着,心想这未免言过其实。这姓像的囚犯虽高大,又怎能敌得过十个公门好手。

姓像的喝了口酒,依样粗着嗓门道:「二位爷这一路八百里走来,老夫也没给过麻烦。你两个也关照得紧,从不多事,咱们彼此没欠着谁。不如这么着,我将话挑明了说,两件事,一是两位办完了这事后便回益州交差,那益州地面上仍是羌人势盛,不是么?若没准州府给羌人拿下了,难道还会放过你们二位?」

两个作公的紧捏着酒杯,目不转睛看着这黑衣囚犯。姓像的也不急,徐徐接着道:「其二,两位爷别说与我相处多日,在这之前也早听过我像舒治的名号为人,老夫可曾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成新与张方互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那自称像舒治道的高大犯人道:「这便是了,我今日便撂下这么一句话,二位将我双手解开,我绝不向你们动手便是。」

两个捕头一声不响低着头。好一会成新向张方道:「你来说吧。」

张方迟疑片刻,轻叹道:「像爷可得传个话回益州,好教那些羌人知道,咱俩可没亏待过你,这一路上可是服侍得像爷稳稳当当的。」

像舒治头一扬道:「这当然,咱们酒饭过后,讨个笔纸,我写个书信与你。今后无论发生何事,羌人部族绝不为难二位。」

两个作公的点了点头,他俩素知这高头大马羌人极讲信义,而之所以会遭此厄运给益州官府拿住,也是因为当时守信赴约之故,成新立时回道:「行,这便松开像爷的手。若信不过你像舒治,这世上可也没别的人信得过。」

说罢他拿出一银样锁匙,往那锁孔里一转,只听哒的一声,那手孔的机括登时弹开。像舒治将双手自孔中拿出,放在自己膝上不停揉捏,叹道:「前些时有位多年知交在战阵上失了双手,万没想到竟是这般难为。唉,人说兄弟如手足,这比喻再恰当不过!」

 两人见他双手松了绑,一无异样,还闲话家常,紧綳的心放下不少,便伴着他吃喝开来,旁若无人,随着大碗的酒肉,声音愈来愈大,店里的其他客人见这官匪一桌气氛融洽,也都自顾自吃喝喧闹起来。

樊槐回想三人一番对话,却难相信他们老远自益州而来,这路途自必艰难。而两个公人甘愿扛者干系松开这人犯双手,也让他颇为感叹。听这囚犯口音像是湘川地方,却又不尽然。既然是姓向,难道终究是汉人?听他声音清朗雄健,一字一句徐徐而发,似乎是惯于向属下发号施令之人,可真是条谜样的汉子!

忽然砰的一声响,那囚犯重重放下酒杯,高声说道:「今日真是快意,万未料到成了阶下囚,却可在此痛饮一场。我有个说大不小的事想请诸位乡亲作个见证。」

说着他朝四座客人一一望去,又向樊槐点头为礼,朗声接着道:「我像某向来不食言,说得出,做得到。蒙这两位差爷信得过我,将这捞什子的手铐给打了开来,只因老夫许诺,绝不以这双手伤他们一跟汗毛。我这话可得让在座的都听清楚了,就是要让众位知道我绝非背信之人!」

他这么一说,满堂的客人都停箸不语,转头怔望着,只听那黑须差人成新安抚道:「像爷说的哪里话?这点小事,打什么紧?还麻烦不相干的人作见证。来来,咱们喝酒。」

姓像的大汉摇摇头道;「那可不行,怎能让人说我食言?我这杯酒敬了天地,以表我赤诚!」

说罢他将杯中余酒尽数倒在桌面上,伸掌拍下,激得酒水四溅,接着嘴里喃喃发声念诵,声虽轻微却铿锵有力,语音绝不似中原话语,倒像是皮鼓急速击打之声。

事出突然,樊槐与一众客人呆看着,不知这胡囚耍什么花样。两个公人却推着桌子飞快站起往后急退,去势之快,将坐着的椅子往后直撞开去。

樊槐眼见两个捕头神色惊惶,齐齐伸手搭上腰刀把柄,不出一声只顾盯着那大汉,老江湖的他立时明白有难以逆料的事将发生,却看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顺手捉起丁康倚在桌旁的圆锹,以应万一,只听那额上带伤的张方道:「像爷,你这是…说好的只是喝个酒,难道你说话不算数?」

黑衣囚犯并不理会,突然间坐在樊槐下首的丁康霍地一声站起,二话不说,抡起座下可三人并坐的长板凳,高举过头,狠命向成新当头砸去。成新见板凳夹着劲风飞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弯身避过,那板凳砸在后头墙柱之上,发出一声巨响,四散碎裂,连屋顶上的尘土也给这撞击之力震了下来,散落满桌满地,沙沙有声。

这时樊槐看出了两件事,一是丁康力大无穷,大胜于平时。他虽是农家汉子,本就健壮,但方才那掷凳之力,绝非常人可为,直如一条狂奔水牛将板凳撞飞了开去。二是这黑须公人成新并非一般捕快,一个寻常送囚衙役如何有这般能耐躲过如烈风般飞来的长凳?

正骇异间,只见张方倏地提刀在手。这腰刀他一直系在身旁,但樊槐也没看清他是以等手法拔刀,刹时刀已在手中,他扬刀沉声道:「怎地此地有埋伏?」 

成新摇头回道:「只怕却不是埋伏。」

满座客人给这突来变故惊得呆了。樊槐望着丁康,脑子尚未转过来,只吞吞吐吐叫道:「丁康!你…你干什么… 」

这一向朴实达理农家汉一声不出,拾起桌上的青铜酒壶便往成新劈脸扔去,同时和身扑向张方。成新侧头避过,那壸直飞入厨房,似乎砸中了做菜的锅铛,发出一声巨响,里头忙着的伙计大声嚷嚷起来。张方手起刀落,往扑来的丁康脑门当头劈下,丁康的脑袋被这快刀加上自己飞身冲来之力登时竖劈成两半,刀刃直没至颈骨下缘,几乎没入胸膛。怪异的是他飞身冲来之力并未因脑门被砍而停住,身子依然往前冲了丈余,张方也被逼得急退数步,丁康这才砰然跌落地面,而张方的厚背腰刀也卡在敌人头庐之中,他力拔不出,发狠将丁康尸身往后踢得直翻开去,终得以顺势拔出腰刀。

这时两个公人靠拢,眼观八方,提防其他客人攻来,但奇事却在意想不到之处发生,死去的丁康伸出双手抓住张方的腿拼命拉扯,张方万未料到脑袋裂成两半之人居然能动手,意外加上惊骇,顿时几乎跌了一跤,但他显然久历厮杀场面,立时回过神来,飞快挥刀平削,将丁康双手斩断。他大喝一声,腰刀在手中笔直竖起,瞬间往下插入丁康胸口,再拔刀纵身往后跃上一张方桌,那双断手兀自孤零零抓在他腿上。

成新抄起原本倚在桌旁的朴刀,滴溜溜在手中一转,霍霍有声,他厉声高叫道:「哪个再敢妄动!」

他圆睁铜铃般大眼,横扫四方,一面瞅着在座众人,一面跃向那姓像的囚犯,朴刀一转,作势欲劈,沉声道;「像爷,这可对不住,你可得停手,收住这咒。否则我兄弟俩便在此将你交接与阎罗,寿春官府也不必去了!」

话犹未了,张方突然厉声惨呼,只见他弯下腰去,状极痛苦,一手抓住自己腿间,仿佛受了重伤。原来那丁康被削断了的一双手仍牢牢抓着他的小腿,此时忽然施力紧箍,疼得他冷汗直冒。他拼劲想掰开那死尸手指,却无以借力,他又忙以腰刀乱刺,却了无作用,他闷哼数声,忽然咯地一声闷响,张方腿骨给硬生生捏断,自桌上跌了下来。

成新见事已至此,叹了一声,不再多说,抡朴刀横劈像舒治,怎知这囚徒听得刀带风响,竟连眼也不睁,依然口中念咒不停,眼看朴刀就要削落他脑袋,突然他身形往右微微一倾,朴刀差失半寸,托地一声斩上枷锁。那枷锁虽是坚硬红木所制,又怎能敌住这朴刀一击?登时从中裂开。

像舒治并不稍动,宛若没事一般,成新回刀急转,旋身疾往囚犯右侧横劈,只听一声怪叫,那店小二不知何时自厨房中冲了出来,手中捧着个硕大锅铛,和身便往那囚犯身旁扑去,成新的朴刀当地一声大响正中锅铛。这锅铛乃是酒肆店中所用,既大且重,朴刀如此往上硬击,刀口如纸般卷了起来。

成新万未料到此间另伏帮手,这时已明白像舒治可施咒术同时驱遣数名不相干之人。他心中惊骇万分,张方已折一腿,只剩自己一人可战,而这术士却可尽情驱遣众人对付自己,若要逃得一命,唯有击杀这黑衣大汉一途。

他勉力定下心神,高举手中朴刀,力贯双臂,往像舒治心口直贯而去。这投掷朴刀一招乃是骑军上阵时使的硬功夫,其中含有同归于尽之意。这一掷他使尽生平之力,势道极猛。朴刀刚出手,他向右横跨,拔出腰刀,自敌人左侧扑上,取他左胁。

樊槐在成新掷刀之前也已看出像舒治定然是使邪术,眼看双方战得险恶,自己乡亲已死一人,店小二可能也命在倾刻,这一切可说都是拜这囚犯像舒治所赐,两个公人只是自保。他原本不知应出手相助何方,但此时再不犹疑,提劲扬起手中圆锹。

眼看成新的朴刀即将穿过像舒治心口,店小二飞扑而至,举起锅铛硬生生将它挡了下来,但毕竟成新这一掷非同小可,刚猛的力道随着巨响将小二连同锅铛往后击飞,接着再将后头的像舒治撞退数步。

这时成新已攻至像囚左侧,眼看他腰刀如蛇般翻动,就要刺入像舒治左胁,店小二在地上四肢一撑弹起,毫不犹疑将自己的脑袋迎向疾刺而至的腰刀,只听噗地一声,三尺多长腰刀直插入他头颅,紧接着他扭身一甩,这头颅便似抓住刀的一只大手,将腰刀硬生生自成新手中夺下。

成新兵器被夺,正要猱身赤手空拳而上,樊槐的圆锹已砸向像舒治后脑,他虽已年过七旬,但气力还在,盛年时行走江湖的霸气也不减当年,这一圆锹若是打实了,纵然如像舒治这般巨汉,也是非死即残,但就在那一刹那,樊槐忽然惊觉不对,自己全然看错了方位,差点将这无辜两岁小童打死,该打的是那前方左侧七尺长大蛇!于是扭转锹头,狠命往大蛇打去。

此时成新赤手空拳,腰刀仍在小二脑门之中,尚无机会拔出,而这本地老人原本欲拔刀相助,最后一瞬间却转念往自己头上打来,他立时知道老人已中邪咒,待要转头避开已然不及,心想罢了,今番无幸!但忽然间耳边飒然风响,一柄腰刀在自己脸颊旁三分处飞过,直取像舒治心口。这腰刀来势由下而上,如强弩般飞来,那店小二突然自地上站起,以身挡刀,此时刀头已飞逾小二身躯,但刀柄终究击上小二肩头,刀势一转,往上偏右差了数寸,未中像舒治心口,却削过他左肩,余势不衰,咄的一声直插入后方壁中。

像舒治肩头给划开一道长口,顿时鲜血迸流,樊槐在同一刻回神,而像舒治也在此时停止念咒,睁开双眼,伸手将劈裂的枷锁扯落。樊槐想举起圆锹再击向像舒治,但只觉身心俱疲,仿佛连站立的气力都提不上来,几乎跌倒。像舒治单手护着伤处,朗声道;「诸位都是见证,像某今日未以双手伤人一丝毛发。」

他说得神定气闲,仿佛方才那场恶战从未发生。言罢他向四座略一拱手,朝张方凝视片刻,赞声好飞刀!挥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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