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蹉跎小径 地灵人杰
席宴之后,张方腿伤仍未大好,成新便陪同他留宿萧克府上,樊槐邀约余真与伍不伪同去他堰口庄上夜宿,约好次日一早于郡守府与成新会合,一同前往齐云山,于是樊槐与余伍二人告别众人,并骑离开郡守府。
樊槐在马上一路回头张望,直到转了几道弯,再也见不着郡守府才回过身来,一马鞭便朝余真与伍不伪打来,两人早料得这一着,轻易侧身躲开,樊槐大骂道:「混帐东西,打哪里冒出来的?怎地不事先知会一声,险先吓死了老夫。」
伍不伪笑道:「怎会吓着?这一身西凉官服不是挺好看的么?」
樊槐眯眼瞅着道:「打哪里弄来了两套戏服,好在没给萧克看穿。」
伍不伪双眉一扬,仿佛受了悔辱般道:「什么戏服?这是我爹收藏了多年的卢水胡军服,今日给那小下女泼湿了,我正心疼得紧。」
这两个胡将自然便是旭华与鸿波乔装的,昨日夜里鸿波在箱中翻出马昆收藏多年的各地军官服饰,今日一早旭华如约抵达驿站,两人精挑细选,决定乔装自河西而来的卢水胡人,只因凉州一地距寿春府遥远,扯不上关系,更与羌人或羯人毫无瓜葛,萧克便不会起疑。
樊槐责难道:「你倒有闲情担心这戏服,今日算你俩走运,没给人揭穿,否则我这老脸皮也保不了你。我早该料到,昨晚便是你们这两个不成材的东西躲在小房里偷听,居然连供品也偷吃,哪来这狗胆!」
鸿波摸着胸前虎豹花绣道:「若不是我俩有这狗胆,堰口怎能平白得到三座邬堡?再说,给揭穿了又如何?还不是一路打出大厅,夺门而出。」
樊槐长叹一口气,瞥眼见旭华在旁一声不出,急道:「你瞧你,旭华,你向来懂事,鸿波早晚要闹出大事,你不但不劝他,还带头胡来,哪天真闯出祸来,怎生与你爹交待?」
旭华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回道:「老爷子觉得我俩给胡将取的名字如何,喜欢么?」
樊槐正要接着骂,一听便喃喃低头寻思:「嗯…余真,伍不伪…」突然仰头大笑道:「这名字取得好,哪天萧大郡守知道了真相,不知会气成什么德性!」
鸿波陪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旭华静待两人笑闹完,捏转着马鞭头道:「在郡守府骗骗萧克容易,在齐云山对付像舒治可不是玩的。鸿波与我一早在皇爷店问过了掌柜与客人,那事情始末也都知道了,这像舒治极难应付,咱们可不能马马虎虎上山去送死,需得准备妥当。」
樊槐圆睁着眼,大惑不解侧着头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上什么齐云山?像舒治要上齐云山一事是你自己捏造的,山里有什么天大玄机也是你胡诌的,目的在哄骗萧克,唬得他出钱出人为咱们堰口盖邬堡,不是么?怎地这会又说姓像的真要上山?」
旭华淡淡道:「我不确知何时,但像舒治定会上齐云山,且八成就在这几日。」
樊槐摸摸胡子,咪着眼瞅着旭华不知如何回答,他深知这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手段高强,颇有神通,但像舒治在皇爷店大闹一场后拍拍屁股走人,谁知道他去了何处?八成寻路回益州羌人老巢,或是去京师找什么冤家报那被捕之仇,无论如何,旭华都不可能知道他去向。寻思半晌,樊槐终于吐出一句:「你胡扯!」
旭华轻声一笑道:「老爷子,我正琢磨着一件事,我说出来,你目看我猜得对不对。像舒治一路自益州由成张二人送到寿春,一千多里路程,在到得皇爷店之前,他始终不知成张二人要将他送往何处,是也不是?」
樊槐颇觉讶异,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成张二人奉命于抵达寿春之前不得将目的地告知像舒治,直至身处皇爷店,两人才告诉他是去寿春。这话是成新亲口说的,但你怎知道?」
旭华回道:「我且先问一句,老爷子难道从未想过,他三人跋涉千余里,耗费这许多时日,凭像舒治的本事,要脱逃易如反掌,为何却偏偏等到皇爷店那时才动手?」
樊槐低着头沉吟半晌道:「这也说的是,那你说他是为什么?」
旭华远望西北方若隐若现的齐云山,皱着眉道:「自然是因为他想等到了目的地再脱逃,若一早走人,他将永难查明羯人究竟为何费尽心机要得到他。他深知羯人对他志在必得必有重大图谋,但寿春并非羯人地盘,此地仍属大晋,为何他们不以逸待劳,在自己据地等着晋朝廷将像舒治送来?何必辛辛苦苦派人南下在大晋境内接收囚犯?这必定是因为寿春一地有着与众不同之处。像舒治一旦知道羯人在寿春城等候,立刻脱逃,但麻烦在于他并不知道这残旧老城究竟有何耐人寻味机密,唯有羯人使节自己知道想将他带往何处,但除此之外,他尚有另一条路可发掘这玄机。」
樊槐瞪大了眼睛等着他说下去,旭华笑了笑道:「说来其实再简单不过,若我是像舒治,就在寿春城里城外寻访学究耆宿,一问便知附近郡县有何灵山圣水,传奇诡异之处。若说寿春真藏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这些地方。」
说罢他看了看樊槐道:「话说至此,老爷子应该比晚辈更清楚像舒治终究落脚何方,不是么?」
樊槐点了点头,沉吟道:「你推断得有理。这寿春自古便有三多,多战火,多豪强,多荒年。若说有什么灵山圣水,确实只有一处,便是齐云山,此点人人皆知。」
鸿波在一旁道:「为何定是灵山圣水?为何不能是英豪人杰?说不准羯人是想押着像舒治去见此地某个法术高强术士,而非上什么仙山。」
旭华眉毛一扬,望着鸿波道:「说得是极!亏得你想到,差点便错失了这一环节,不过…咱们识得的地痞流氓不少,有着高深道行的法师可没半个,老爷子可听过这般人物?」
樊槐缓缓抽着马鞭寻思半晌,摇摇头道:「我倒是想不出有这般人物,咱们回去问问你爹,或许他知道。」
鸿波忽然一反平日,深怕给人听到似的放低嗓音道:「翟老太那老巫婆不算一个么?」
一听闻这名字,旭华乍然明白鸿波为何要放低声音,他心中升起一股凉意,便似大太阳底下无端飘来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自秦汉以来,巫道盛行不衰,上自官府下至百姓,每逢人力难解之事,人们便喜爱占卜问卦,三国时期,甚至有国政与巫教不分的地方诸侯。时值西晋,各乡镇多有巫师巫婆,平日替人算命卜吉凶,禳灾驱病厄,至于是否灵验,信者恒信,不信者始终嗤之以鼻。
这翟老太婆便是当地巫婆,平时帮人占卜筮卦,相较于其他巫道中人,这翟婆婆常出言不逊,说些危言耸听不吉利的话。曾有人家中死了三岁小童,请她禳灾驱祸,她却说这小童若不死,日后定成翻江倒海万恶枭雄,杀人无算,所以死了最好,不需禳灾,也因此平时少有人请她行法事。她独自住在堰口镇外荒僻小屋中,鲜少与人来往。
旭华不吭声,樊槐反而问道:「为何提起她?镇上人们都说她算得不准,尽会说些个不中听的风凉话。」
鸿波耸耸肩道:「我从未找她算过八字,以后也不会找她,因此准不准我不知道,但她确实有些鬼门道。」
樊槐似乎对翟婆婆有诡异本事不觉意外,他嗯了一声道:「她有何本事?且说来听听。」
鸿波抬眼看看炙亮的太阳,仿佛生怕天色刹时无端转黑,他沉吟片刻后道:「那时我和旭华还小,约莫八九岁吧,是么?」
旭华点了点头,并不回话,鸿波续道:「那天我俩在庄外玩耍,忽然见到翟婆婆自庄里出来,往三叉路口走去,我俩想到庄上人多不喜欢她,定是她有何令人厌恶之处,左右闲着没事,便跟着她。
那时天色已晚,日头将落,我们欺她年纪大,天色昏暗下想必看不清,便躲在她身后以石头扔她。有几粒正打在她头上,我俩钻入高草丛躲着,听她快步走来,显然是来寻人责骂出气,便伏低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说到此处,鸿波轻声笑了出来,只不过听来有些不自在,他接着道:「我听得翟老太婆来回走动,又找不着我们,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草丛外小路上的脚步声瞬间打住,好半晌一无声息,我俩慢慢自草丛走出来,左右望去,路上却哪有半条人影?正纳闷间,突觉脚下…脚下…」
鸿波抹抹嘴角上冒出的冷汗道:「脚下踩着个半软不硬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踩在翟老太婆的背上,也不知她是何时倒在地上的,我俩居然没见着便踩了上去。她面朝下趴着,一动也不动,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我俩吓得魂飞魄散,撒腿便跑,老太婆给我们胡乱一踩踏,喉中发出呕呕怪声,头也往后转了来,我瞧见她半边脸,满是痛苦凶厉,吓得腿一软,跌在地上,旭华狠命将我拉起,大叫快跑,我俩头也不回便往镇上奔去,奇怪的是,跑了许久,估量着早该到了皇爷店,却连只鬼影也没有,旭华拉着我停下来,说是可别心急跑错了方向。
但西边的红霞总不能假造,一望便知方位没错,于是提心吊胆又跑了一程,却仍不见客店前三岔路口。这时天色更黑了一层,我俩心中惊惧无已,无奈跑脱了力,只能快步走着。便在此时,依稀见得前方小路上有个黑影,我们慢下来再往前走几步,只见是个人躺在路正中,一动不动,身着紫衣,却不是翟老太婆是谁?我们两个呆若木鸡站着,看着那灰白乱发,小花布包,我心中只一个念头,翟老太死在地上,她又死了一次!
那小路甚窄,两旁是高草荆棘丛,她却那般横躺着,若说要从她尸身上跨过,却是打死也不敢,我们只得往回头跑。我心中惊怖惶惑,想着如此奔回原地,岂不是又要撞见原先翟老太那第一具尸首?只片刻间,天也黑了,我俩再没那胆子在黑地里跑,旭华便拉着我躲入路边草丛。
我俩低伏着身子,一声也不敢出,周遭万籁俱寂,几乎可听得彼此的心跳声。过得片刻,远处有人走来,慢慢到了我们藏身处之外,那脚步声来回巡梭,便似在寻人一般。我咬着拳头,浑身发抖,想着翟老太婆的死尸在草丛外绕啊绕着。
我再经受不住,便要冲将出去,旭华扯扯我衣袖,将一件东西塞在我手里,我一摸便知是他的小刀,接着他自己蹲下身,拾起一拳头般大石块。外头那尸首听见旭华蹲身时所发细微声响,倏地停下脚步,喉中重又发出那诡异呕呕声响,旭华大喝一声,抡着石头便冲了出去,我顾不得全身寒毛倒竖,也一齐奔去,一出草丛,便尽全身之力将刀往前猛刺,自己手肘拉得生疼,却不见小路上一丝人影,我慌张跳着脚往旁一躲,唯恐老太婆又横尸在地,月光下却只见自己一幢黑影。
我俩没那心思与胆子细探究竟,拔腿便往镇上跑去。边跑边讲明待会再见到翟老太婆挡路,若是躺着,便奔着越过她尸身,若是站着,便合力击倒她。但说也奇怪,只奔得片刻,便到了皇爷店,原来却是如此之近,不过寥寥百余步,当时在路上却跑了足有半个时辰也不得到,真正匪夷所思。
我俩认定翟老太婆给我们踩死成了鬼,好几日不敢出庄外玩耍。没想到过得几日,却见到翟老太好端端的来镇上办货,远远瞥见旭华与我,却如没事一般。直到今日,我想到她总是心中发凉。 」
樊槐听罢点点头道:「算你们两个小鬼头命大,她没真与你们一般见识,总算没教你俩缺眼断手。我早听说这翟婆婆很有些玄虚,不比一般骗香油钱的神棍。但我素来不愿与她打交道,她那巫道不正,若不慎惹怒了她,谁知道她背地里会弄什么鬼?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旭华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那三叉路,往左便去得翟老太家。鸿波说得有理,像舒治极可能在寿春一地探寻身有异术能人,而这翟老太绝对算得上一个,我们可顺道拜访。或许像舒治已造访过她,我们可探探口风,若是没有,也可先知会她一声,好让她有个防备。」
他稍顿一会,接着道:「再者,翟老太既有些鬼门道,我们也可将像舒治与羯人一事详细说与她知,听听她有何见解。尤其是咱们若真在齐云山对上像舒治,恐将凶险无比,毕竟翟老太生为堰口人,再如何旁门巫道,也总是自己人,或许能帮上忙。老爷子怎么看?」
樊槐低头深思良久,最后开口道:「也好,翟老太向来有话直说,在大事上应不是耍阴弄计的小人。但你俩记住,尤其是鸿波你,待会到得她住处,可得毕恭毕敬,若无必要千万不得多口。」
两人当下点头应允,樊槐有些担心地瞥了鸿波一眼,想到他在郡守府如何奚落玩弄萧克。翟老太非比常人,可不能这般戏弄,但又想方才鸿波讲述童年往事时心有余悸的模样,自己从未见过这无法无天浪子稍显畏惧之意,却独独对翟老太颇有忌惮,如此看来在她面前定不敢放肆。
言谈间已行至三叉路口,三人不约而同静下声来,拨转马头往左走去,约莫半里路,远远已可瞧见左边一座土墙茅顶破败农屋,旭华突然驻马沉声道:「她养的鸡鸭猪只却在何处,为何一只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