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见到老毕是在营部大礼堂,我们新来的几个人被副指导员带着去和老宣传队的人见面。老毕挎着一架半旧的红色手风琴,拉几下、说两句,正在指挥小乐队练习曲目。闻听有人过来,老毕一只手继续打着拍子,嘴里“咕嚓嚓嚓嚓—— 咕嚓嚓嚓嚓——”响着伴奏,一面侧过身来望向我们。老毕个子不高,鬓角有几丝白发,黑黑瘦瘦,后背稍稍有些佝偻,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高颧骨上面两只亲切的眼睛。“欢迎,欢迎!早就盼你们来了。”老毕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双手,逐一和我们握手。老毕的手干瘦得像一把柴火,但十分有力度,让你感到一种真诚。
老毕原是部队的文艺工作者,音乐造诣很深,据说小号吹得不错,因连队左近找不到铜管乐器,从没听老毕吹过,但从老毕拉小提琴和手风琴的水平看,更专业的小号肯定不一般。老毕因某种原因被下放到北大荒,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儿。说是乐队,其实只有两把提琴、一把二胡、一支笛子、一架手风琴、一套锣鼓镲,中西合璧,半土不洋。尽管条件简陋,老毕仍会一丝不苟,用专业的水平考虑配器、合成、节奏和力度。一个简单的曲目也要反复单练、合练许多遍,直到老毕认可的最高水准。对每一个新曲目老毕都会认真做好练前功课,一张手写的曲稿上面标记着叉叉点点,粗细横线,各种各样的符号。排练时这张皱巴巴纸上的符号就会随着老毕嘴里的“咕咕嚓嚓”灵动起来。记得一首器乐小合奏《金训华》,演奏得有模有样;全体齐奏,激昂浓烈,表现金训华在水中搏斗的情景;提琴独奏,哀婉绵长,让人隋着水流追念那逝去的年轻身影…… 在老毕的想象中,我们这个简陋的业余乐队就是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变化无穷,可以立体表现各种题材。平时总是面带忧郁的老毕,只有在这个时候眼角边几条深深的褶纹才会舒展开来,眼中闪着光芒,手脚联动,头总是歪向一侧,上面的手随着音乐舞动,下面的脚跟着节拍一起一落。如果没有这个小乐队,老毕在连队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悄悄地干活、悄悄地走路、悄悄地坐在会场的一角。老毕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也从不议论他人的是是非非。阴郁的面容下似乎有着巨大的隐忍,干瘦佝偻的身躯拖着过多的沉重。
我在学校宣传队主要是吹笛子,其它乐器也都胡乱摸过一把两把,手风琴能够单手弹些简单的曲子。到了连队,没事也从老毕手里要过手风琴过过瘾。从没认真想学手风琴,只是随性玩玩儿。而老毕是个认真的人,容不得我这样糟蹋乐器。几次过后,老毕认真地对我说:“我手风琴也是外行,但还知道一些基本的指法技法,你要想学先从指法练习开始,习惯养成了再改就难多了。”老毕边说边给我演示,并给我布置下功课作业。自此,老毕主动做了我的老师。从简单的指法练习开始,到左右手合成,再到左右手互换弹奏主旋律,让我这个原来连贝司键盘排序都不知道的门外汉,可以完整地弹奏一些较复杂的曲目了。有一天,老毕兴冲冲地拿来一张布满符号的曲谱《歌唱祖国》,一面指着纸上的曲谱,一面习惯性地嘴里开始“咕嚓嚓嚓——”地演奏起来。这是一张老毕边在琴上摸索、边在纸上记录,最后整理出来的一首适合我技术难度的手风琴独奏曲。此后,经常在乐队排练完毕后,老毕将手风琴交给我,逐拍逐节地给我讲解、示范,在我练习时,老毕给我打着节拍,给我鼓劲。
在老毕耐心细致、毫无保留的指导下,我终于能够完整连贯地将这首曲子弹下来,我这个门外汉多少算入了门。学琴授琴,使我和老毕的关系亲近起来。
这天老毕叫我到家里去,进门看到老毕的爱人正在做饭,几件简单的家具干干净净,素雅的窗帘透着温馨,那个年代家家差不多,但主人的情调依然在这简陋中凸显出来。一帧镜框,几张家人的照片,老毕年轻穿军装的照片与眼前的老毕判若两人,神采飞扬、干练精神。不知是岁月沧桑,还是老毕心中的那些隐忍,那时的我不懂这许多,只是感觉老毕一定经历过很多很多故事。
与老毕亲近融洽的关系在一天早读的时候被打破了。早读完毕,指导员例行公事地要说几句,讲完连队的大事小事,指导员开口宣布:“从今天起,宣传队的手风琴由刘波保管,节目伴奏也由刘波来伴奏。以前是不得已,宣传毛泽东思想不能让坏分子来宣传。老毕从今天起要老老实实地参加劳动、接受改造,不再参加宣传队的活动。”散会后,一天没见到老毕。晚饭天黑后,老毕背着手风琴来到宿舍,默默地把手风琴放在我的床头,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转身、默默地推开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浓浓的黑暗中……我追到门口,望着渐渐远去的那略显佝偻的背影,胸中一阵发热,张了张嘴竟喊不出声音。
此后不久,我奉调离开连队,参加三师钢厂的建设,竟再也没有见过老毕。
岁月流逝、人事沧桑,很多往事都已模糊,但无论何时何地,每当我触到琴,不由自主地就会拉起这首《歌唱祖国》。在那雄壮有力、节奏铿锵的前奏曲中,总会闪现出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个消瘦佝偻渐渐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