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遗失的快乐
——大众娱乐和农耕文明起源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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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成公十年六月,晋侯想吃馒头了。他让地方官员马上乘快马一骑红尘送来今年刚刚收获的麦子,只要能做一笼馒头就行。当宫廷大厨用今年的新麦蒸出了一大笼热气腾腾的馒头献给晋侯后,晋侯就派人召来了桑田巫。当桑田巫第一眼看到了晋侯身旁案几上那笼冒着热气的馒头时,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抚摸不到女人雪白的身体享受不了和她们在一起的欢愉了。然后,晋侯示意卫士杀死了桑田巫,把他的头割下了摆在他身旁的案几上,他把他的头摆正,正对着那笼馒头。那颗脑袋上的眼睛仍然大睁着。但他又把它转了转,让脑袋正对着自己,脑袋上的那张嘴巴也仍然张开着。这时他才伸手去拿馒头。那些馒头被捏成半圆锥的桃形,在桃尖上点了红色。它们又白又大,散发着甜香,热得烫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就在晋侯的手就要触到那只像女人乳房一样白白的馒头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腹胀。于是他把手又缩了回来,没有多想,就起身在小臣们的簇拥下去厕所解手了。然后,他就死在了厕所里。据《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侯)“将食,张,如厕,陷而卒。”也就是说,晋侯宽衣解带蹲下来拉屎时却意外的掉进茅坑里死了。但是,不可能晋侯是溺屎身亡的。因为,晋人没有必要把茅坑挖得那么深。那时的粪便还要再收集起来作为肥料,而皇家的茅坑里也不可能存那么多的屎不清理。有一种可能是,晋侯先发生了猝死,然后才一头栽进了屎坑。所以,晋侯还可能患有严重的便秘,在用力排便时,大动脉上的钙化斑块脱落导致猝死,类似情况在今天的便秘患者中偶有发生。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更值得重视。即当时发生了宫廷政变。晋侯正在专心拉屎的时候,有人来到厕所门口,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双手捧着盘子的小臣,然后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从背后击杀了晋侯,晋侯当时或许感觉到了有人进来,出于羞涩还惊恐的转过了头,看见了杀手的脸。《左传》记载的这个故事的结尾更神秘:“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那个打捞晋侯的小臣在这个黎明竟然梦见自己背着晋侯登天了,结果打捞上晋侯之后,他就被殉葬了。其实,这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小臣知道了秘密,所以被殉葬灭口了。然后,杀手又极富想象的编造了即神秘又引人入胜的故事成功掩盖了这场宫廷政变。以至于后来的人们一直津津乐道的谈论这则故事,却从来没有人意识到这里面的疑团。那个杀手或许也因此在得意中感到些许的失落。
当然,这只是这则神秘故事的隐情,而它的的深刻寓意则要到了两千多年后的1952年才被人们第一次严肃讨论。这就是,要想吃到一个新蒸出的馒头,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不过,这场讨论发生在美国,是以面包的形式展开的。
1952年的10月,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家罗伯特·布莱特伍德在《科学美国人》杂志发表了一篇论文,论文报道了他在伊拉克东部扎格罗斯山区的考古发现。他发现该地区在6700年前就已经开始种植几种谷物和蔬菜,在这里还发现了人类最早驯养牲畜的证据,包括山羊和猪。尽管没有得到使用这些谷物制作食物的直接证据,那的确太困难了,布莱特伍德教授还是谨慎但颇有把握的做出了乐观的推断,他在论文最后写道:“可以预测人工培植的谷物在当时已经在中东出现。这直接预示了使用这些谷物制作面包的可能。”是啊,如果不是为了吃,那么人类干嘛要劳累筋骨耗费心神去种这些谷物呢?果真如此,西方人食用面包的历史可就有近七千年了。当然,更为可能的是这些所谓的面包不过是未经发酵的面团烤成,叫饼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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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大麦、小麦的种植最早都是开始于两河流域。从那里在距今大约4千年时传入中国。甲骨文中已有“麦”字。根据郭沫若的释文,甲骨文中有“正一月曰食麦”的记载。在《左传》里有多处讲到,春秋时的军队去抢割别人国家麦子的事件。看来割麦子那时是一件大事。麦就是小麦,古时大麦称为“牟”。在春秋时代,中国还没有馒头。《左传》关于晋侯如何食麦的记载只是笼统的说,“不食新矣”,“晋侯欲麦”。那时的麦很可能还是以颗粒形式食用,或者研成面做成未经发酵的饼。不过,迄今为止出土的最早的磨是在战国时期,春秋时很可能中国还没有石磨。“饼”字最早出现于春秋末期战国初年的《墨子》。到汉代《金匮要略》有“食煮饼,勿以盐豉也”,可见那时还是没有发酵技术。没有发酵的饼今天叫死面饼,这种饼很硬,一般要掰碎泡汤食用或煮食,因此被称为汤饼。到了萧子显《齐书》就有了“面起饼”,“入酵面中,令松松然也。”这时就开始发酵了。而真正的馒头要到三国时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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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基本观点来看,布莱特伍德教授的推断似乎是相当可信的。人们选择辛苦的种地不就是为了吃嘛。虽然死面饼并不好吃,而大麦就更是难以下咽,但它曾在中亚广泛种植,虽然后来在中原都被用来喂马了,但毕竟可以填饱肚子果腹充饥,人饿极了什么干不出来,何况吞咽大麦呢。人们难道不是从来都是这样不辞劳苦的年复一年的垦荒、耕种、收割、加工,最后制备成他妈的粮食。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世界上有一些喜欢快乐的人。不久之后,乔纳森·索尔教授读到了布莱特伍德教授的论文。或许索尔是在威斯康辛的一家灯光幽暗环境嘈杂的酒吧里读到的,读时电视上正转播着棒球比赛,或者酒吧的前台有一个三流歌手正在现场演唱。那时是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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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1952年的世界简直是有些原始。那时索尔一边读着一本杂志而不是用笔记本电脑上网,一边快乐的喝着啤酒,而且还在一边抽着烟。那时人们还普遍在室内吸烟,酒吧,餐厅,或者家里,到处烟雾缭绕。那时没有个人电脑也没有互联网和手机。如果索尔需要打电话,他就要走到前台,酒吧的侍者则从吧台下面拿出一部古老的拨号电话。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索尔教授想就论文发表一些个人观点,那么他就只能在酒吧里读完布莱特伍德的论文,然后把大杯子里剩的啤酒一饮而尽,扔下小费后,开车回家,在家里写一封信,然后第二天扔进街边的绿色邮箱。如果他对于布莱特伍德教授的观点很生气,那么在做这一切时他还要一直愤愤不平。对了,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还普遍在室内抽烟。所以,索尔最后离开酒吧时还要把烟蒂在插满烟蒂的烟灰缸里使劲捻灭,然后才端起大啤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回到家后,索尔给布莱特伍德写了一封私信。信中他抱怨说:他认为人们最早种植谷物是为了制造啤酒,而非面包。那时或许索尔在家中的书房里又点上了一支大雪茄,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或金酒。在信里作为威斯康辛大学著名的植物学家索尔教授指出,野生大麦的种子极易脱落,以新石器时代的农具收获是极为辛苦的工作。能不厌其烦的完成这样操蛋的(或许索尔教授真的是这样写的,为什么不呢?)一项工作,在他看来一定是有一个“需要比纯粹的果腹更具刺激性的”理由。 显然,这个更具刺激性的什么东西激发了人们,使他们心甘情愿匍匐在大地上辛苦劳作,而在索尔看来,这绝对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为了赚钱,或者性,它只可能是用大麦酿制啤酒,除了为了每天能喝上一杯还能是什么呢?这样,在几杯烈酒下肚后,索尔教授就提出了一个极具创造性的观点:人类是为了喝上一杯啤酒才开始了农耕文明。显然,就像萨特爵士是一位富于独创思想有文化教养的鞭笞、鸡奸和虐恋爱好者一样,索尔教授当然是一位有文化的富于独创性思想的啤酒爱好者,至少绝对不会是一位滴酒不沾的虔诚的伊斯兰信徒,或者还要对着父母红了脸失口否认喝过酒的处男大男孩。
布莱特伍德教授在读完索尔的来信后,就把这封散发着啤酒气味的充满抱怨的私人信件直接投稿,发表在了著名的专业杂志《美国人类学家》上。于是,引发了一场严肃而热烈的关于人类农耕起源的学术大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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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92年研究人员发现了在美索不达米亚南部距今5500年前的陶罐中有麦芽糖的残迹。这提示在那个时期位于今天伊拉克地区的两河流域就已经开始了酿造啤酒的实践活动。论文发表在著名的《自然》杂志上。这一时间段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大规模种植大麦的时间是相当接近的。苏美尔人和我们今天的现代人一样酷爱啤酒。在两河流域曾出土过人类最早的啤酒容器,苏美尔人的泥板上曾留下了啤酒的制作攻略和最早的啤酒的赞美诗。他们的啤酒之神是一位叫“宁卡西”(Nin-kasi)的女神,他们称宁卡西为“欲望满足者”,他们举杯喝酒时说的不是“茄子”而是“向宁卡西致敬”,他们写下的最早的诗篇就是宁卡西的赞歌:“宁卡西,是你双手捧着那无上甜美的麦芽汁;宁卡西,是你将滤清的啤酒从瓮中倾倒,恰似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激流。”而到了奢侈并且散发着诱人的放荡的气息的巴比伦时代,巴比伦人发明了一道用啤酒烹制的不堪入目的美食:啤酒鸡,并将制作方法刻写在了泥板上,那赤裸的苍白的鸡的身体,那沉浸在酒精的醉意中的丑陋的舞姿,还有那蜂蜜的甜和粘,薄荷的凉爽和清利,还有那唤醒记忆的盐和异国的遥远的香料,烈火和清汤,美味而痛苦。这难道不就是农耕时代的庸俗的典型的追求的本质吗?致命的放纵和极为短暂的享乐人生。
苏美尔人最早发明了啤酒,也可能他们还最早发明了面包。二者都需要发酵。就像有些人认为人们在恋爱中学会了摔跟头,有些人则认为人们在摔跟头的过程中学会了爱。有些学者认为正是在制作面包的过程中,苏美尔人发明了酿造啤酒;但也有学者认为更可能的是,在制作啤酒的过程中,人们开始进一步加工、食用那些制作啤酒过程中发酵的麦芽。因为经过浸泡发酵后的大麦芽变成了面糊,一经加热就会成为原始的面包。当然,这场有关农耕起源的讨论最终没有结果。然而,无论如何当年苏美尔人发明的啤酒和面包后来流传到了埃及,在那里这种新奇的饮料已经不再是饮料,它是啤酒,极为埃及人喜爱,埃及人简直是爱死它们了,而它们又从埃及流传到了希腊,再传遍整个欧洲,直至传遍整个世界。不过,面包和啤酒不知为什么在流传向中国的过程中远比大麦和小麦困难。当年中东的大麦和小麦至少在4000年前就传入中国,并迅速普及。然而,面包和啤酒则一直迟迟到近百多年前才进入中国,然后又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今天被普遍接受。今天面包仍然不能成为主食,中国人对于面包的爱浪漫,但只是一种婚外恋,人们的主食仍然是馒头或米饭。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吃面包仅仅意味着浪漫。在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前1500年间,旧大陆经历了一场被称为“主粮全球化”(Food Globalisation in Prehistory)的事件。在这一期间欧亚大陆形成了一个原始的商贸网络,不同地区起源的农、牧产品以及地区内的人口和思想相互交流。就是在那时两河流域的“新月沃土”上的大麦、小麦、燕麦、豌豆、小扁豆、蚕豆、胡麻,还有牲畜传播到了欧洲和亚洲。人类开始全面的不可挽回的进入了农耕时代。而它把人类彻底改变了。
然而,人类究竟是如何进入了这一神奇的农耕时代仍然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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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农耕时代似乎不是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大约一万年前末次冰河纪结束后,生活在地球不同区域原来几乎要被冻死的一小撮智人迅速活跃起来。那些智人在当时全世界加起来可能也就有一两千个。他们本来一直是濒危物种,至少是地球的少数族裔,但是现在他们的时代真的来到了。他们在各自的居住地分别发现并开始种植起各自的主要粮食作物。在中东的智人们找到了大麦、小麦;在中国的找到了大米、小米;在非洲的找到了高梁;即便是在与旧大路完全隔离的美洲,当地的印第安人也找到了野生玉米。
索尔的想法极具启迪,虽然具体推测或许全错了。因为,世界各地的人们发展出的主粮都具有一个相似的特点,它们都是细小、数量巨大的颗粒状的种子,需要剥落、收集,大部分还需要去壳,甚至研磨,并运用一系列后期加工烹制的方法才能变成美味可口的食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最初没有工具没有任何知识和经验的储备的情况下,仅仅是采摘和收集这些颗粒就是一项繁琐的事情。要不厌其烦的重复这样繁琐累人的操作,的确需要一个更具刺激性的理由。那时的人们不会想到日后这些难以收集的颗粒会成为他们生命的支柱,主粮,并让他们人丁兴旺,而且还能酿造出一种神奇的液体——酒,如果当时他们饥肠辘辘肯定会忙着去找一些更容易得到也更可口易食的东西,去抓一只小兔子在当时都比从地上拾大麦的颗粒更靠谱。所以,最初他们进行这样的劳作的动力一定不是建立在对遥远未来的期望或当下的饥饿之上的,他们需要一些简单而直接的快乐。
所以,我认为人们最初捡拾、剥离这些颗粒状的谷物的种子并嚼食,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一种消遣。当人类的智力苏醒、情感苏醒,他们开始感到日常时光中的寂寞和无聊并难以忍受时,这时的寂寞、孤独和无聊就变成了一种动力,开始驱动人类去寻找快乐,从最简单的生物的快乐逐渐变得复杂直到一些非常复杂的快乐。人是有着极为复杂智力的生物。
那么,在一开始这样的最简单的乐子是什么呢?
简单来说吧,我认为很可能就是咀嚼,包括嚼舌头和嚼零食。后者类似中国人的嗑瓜子,西方人的吃薯片。嗑瓜子、吃薯片都是一种顽固的习惯性的消遣,它们不过是遍及人类各个地区、种族的吃零食的习惯的一个代表,即操作性的重复制备与咀嚼的偶联。瓜子和薯片都是脆的,嚼时有一种突然突破阻力的快感。口感当然重要,所以很快人们把这些颗粒聚集成堆不厌其烦的,然后再将它们不厌其烦的烤焦,这样嚼起来就是脆的了,增加了咀嚼的快感,同时烤焦之后会一种焦苦的香味。这其实就形成由口感、味觉和连续重复的一系列操作组合起的复杂过程。而且,那时的人也完全可能会把烤焦的谷物泡水以增加一些口感,和今天的大麦茶几乎完全一样,这或许是人类最早的人工饮料。今天我们喝完大麦茶时有时会把泡软的大麦用手指捏出来放进嘴里嚼嚼,这是闲得无聊与好奇的结合,与饥饿或节俭无关,而在远古,这之后或许就开始了用它们熬粥了,这与粮食匮乏都可能相关。然而,从这时起,这些谷物就已经开始征服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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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快乐是一种幸福,但能创造快乐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人类智力与情感的强度与对于寂寞无聊的敏感成正比,与对它们的忍耐力成反比。
早在十万年前人类就已经具有了和今天我们一样复杂的大脑了。然而他们却仍然长时间处在旧石器时代,在几万年漫长的岁月里敲打着一些已经敲打上百万年的变化极小的石器。但如果那时的他们能够走进我们今天的生活,他们可以和我们一样聪明,成为我们周围又一个有力的竞争者,而且我们也完全可能爱上他们。而在当时数万年的时间里,人类的智力和情感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但在这样的简单的敲打中正极其缓慢的苏醒。等到了距今4万年时,人类的生活中出现了最早的苏醒者。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洞穴壁画是距今4万年前的西班牙埃尔斯蒂约洞穴壁画和印度尼西亚的苏拉维西洞穴壁画。这时的壁画尚只是一些手印,和由点、线组成的简单图案。然而到了距今3.7万年到2万年前的法国肖维特洞穴壁画时,其精美程度就足以让人震惊了。那些壁画不仅色彩艳丽,而且技艺高超,包含了线条的勾勒法和透视法,造型生动准确,并已经在利用虚实的线条制造出惊人的动感,利用阴影制造出立体感。这一时期的壁画中绝少有植物,多是动物,有少量的人类形象,或者是人与动物的杂合形象。
那时的人类还开始普遍的用猛犸象牙雕刻一些动物的形象。迄今发现最早的人形雕像是距今3.5万年前,地点在德国的霍赫勒·菲尔斯的洞穴,材质是猛犸象牙。这是一件无头的女性躯体的挂件,乳房和臀部巨大,女性外阴处理抽象而夸张。在捷克布尔诺南部摩拉维亚盆地下维斯特尼采村的旧石器时代遗址出土过一些陶土烧制的女性塑像,这些是人类发现的最早的陶器,距今有2.9万至2.5万年。这些女性形象同样拥有夸张巨大的乳房和臀部。它们都具有偶像的性质,似乎是人类最早制造的神。她们巨大的乳房象征着食物,而非生殖。在《乳房轶事》中我曾做过具体讨论。那些洞穴中栩栩如生的猛兽带来恐惧不安,而这些女神的偶像则充满了安详和母性。人类最早的艺术创作可能并不是为了获取食物,也不是为了性,甚至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它们混杂着人类最初的幻想、美感、渴望和恐惧,但是它们在最初一定只是一种消遣、排解,这样的活动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排遣了他们的孤独和寂寞,缓解了他们内心的焦虑,给他们带来了快乐与慰籍。它们是人类最早感知寂寞抵抗单调、乏味和死亡幻想的开始,是人类虚构的开始,也是人类制造神话的开始。
人类在这一时间还发明了音乐。虽然今天我们已经无法确切知道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歌唱的,但最早的乐器——笛发现于斯洛文尼亚的一个洞穴。它是由一根熊骨制成,时间在4.3万年前,长约11厘米,有两个孔。但许多研究者怀疑这两个孔只是食肉动物咬出来的,而并非一只真正的乐器。真正可信的骨笛是一只3.5万年前的鸟骨长笛。它长约22厘米,有5个孔和1个凹口的末端。而它也是在德国的霍赫勒·菲尔斯的洞穴,和那件猛犸象牙的女神雕像一同发现的。这些不仅仅是人类认知能力的提高,这些物件都是人类的一段段寂寞时光所凝聚。我们今天人类生活的丰富程度是那个时候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购物商和网店,回到家打开电灯,打开电冰箱,打开电视机,打开果盒,打开柜子,打开手机,而刚才在路上开着可以自动飞跑的汽车,还在一边听着音响一边打手机,和根本看不见的好友聊天,夜晚城市的热闹让人不想回家,城市的灯光让人都看不见天上的星星,而家里打开的电脑、电视让人不想入睡。所以,我们今天很难真正感受到3万5千年前一只有5孔的骨笛吹出的声音和雕刻一块带着幻想的猛犸象牙对于那时的人们意味着什么,我们无法真正的感受每一个夜晚坐在黑暗中的一生对于一个智慧的心灵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也无法真正的感知那时人们的寂寞。直到几万年后,唐代日本的天皇仍然会急迫的等待着远在中国的白居易新写的诗作渡海传来,他会把他的诗集放在枕边反反复复的品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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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生于4万至3万年前的这些艺术活动的消遣与催生出农耕文明的咀嚼零食的消遣有什么不同呢?
那些后来变得高深、繁复的艺术与思想活动在一开始产生时也一定是源于一种简单的消遣,但它们在一开始本质上就是具有抽象性的,它们是一种精神活动,它们所得到的快乐也属于一种精神上的快乐。关于人类绘画的起源,2018年9月12日《自然》杂志发表一篇研究报告,该研究集中在2011年于南非布隆伯斯洞穴发现的一块长近6厘米最宽不到2厘米的小石头上。因为在这块7.3万年前的小石头上有9条交错的赭红色的线条。不同学科的研究人员联合对这块儿小石头进行了长达7年的研究,终于得出结论,这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线条,它是人画上去的。这是人类最早的一幅绘画。在这块儿小石头上研究人员运用了电子显微技术、激光技术、化学分析和物理学分析,最终证实这些线条是在一块被有意打磨过的石头表面,用打磨尖锐的赭石直接画上去的。在“重现现场”的实验中,研究人员在7.3万年后又重复出了远古的绘画,结果是可靠的,但他们发现需要一双有力的手臂。如今我们的手臂可能远不如7.3万年前我们的先祖们有力了。
石头上线条的含义今天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了,甚至我们无法确定它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尽管现代的专家总是倾向于猜测这可能是一个抽象的符号,然而即便是在今天,无聊的时候有时我们也会在纸上或地上写写画画。它们或许是一些非常复杂富有学问的句子或图案,但未必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然而尽管如此,它们仍然是抽象的,仍然是精神上的活动,我们从中所得到的慰籍和满足不是来源于味觉、触觉或简单的肢体运动,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疏解和释放。
而咀嚼零食的消遣属于一种简单的感官的快乐。它是具体的,满足感产生于肌肉的运动、食物的质地和味道。它较少有幻想的成分,较少的需要主动的思考。
所以,从这样的角度来考察,我认为,人类最早有两种不同的排遣寂寞的方式,一个是属于最早的精英文化;一个是属于最早的大众文化。
大众,构成人类社会的主体。随着人类的进化,这一智能生物如今已经遍布世界,他们在这十万年间从数量稀少生活地区局限的珍稀物种变成地球增长最快分布最广的生物。他们已经占据了地球,是进化最成功的生物。而人类进化的成功是大众的成功。在这10万年间,增加的绝大部分个体都是大众。虽然精英对于人类的影响巨大,他们操纵着大众,但大众娱乐始终影响并决定着人类的走向。由此看来,人类咀嚼零食的这一古老的消遣一点也不简单。它非常深刻,可能和另一人类最古老的消遣行为——闲聊,都对于人类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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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中讲到一根距今1.3万年前的猛犸象牙的雕刻。猛犸象要比今天的大象还大出两倍,在上一个冰川纪曾广泛生活在严寒的大陆上。它们长着长毛,耐受严寒,性情凶猛。当然,准确来说只是它们的骨骼样子凶猛。猛犸象早已绝迹,我们今天谁也不知道它们活着的时候是否真的性情凶猛,猛犸象夏季以草类和豆类为食,冬季以灌木、树皮为食,也许虽然庞大但它们其实性情温和。距今约1万年前,猛犸象陆续灭绝,被视作一个冰川时代结束的标志。最后一批西伯利亚猛犸象大约于公元前2000年灭绝,那时正好是埃及建立金字塔的时代。不过,它们是当时人类捕猎的重要猎物。我们的远祖那时吃过很多猛犸大象的肉,据说它们的脂肪层非常厚。这段象牙像雕刻的是两只驯鹿,一雄一雌,正一前一后在水中游泳。体型较小的雌鹿游在前面,象牙的尖端正好构成了它的鼻尖。雄鹿紧随其后。这段牙雕发现于法国蒙塔斯特吕河岸的岩洞里。象牙长约20厘米,雕刻的技艺精湛,驯鹿形态传神,刻画细腻,甚至连雄鹿的生殖器,雌鹿腹下的四对乳头都被雕刻了出来。想想那时人类还处在石器时代,他们所拥有的工具只有一些打磨的石块,要完成这样一件作品,需要非常精细,极大的耐心和很长的时间。
那是秋季,这些驯鹿正处于发情期。它们成群结队游过蒙塔斯特吕河向远方更温暖的冬季牧场迁徙。在秋天的发情季节里,这些驯鹿拥有完整的鹿角,最美好的体态和皮毛。这是一件让人震撼的小小的艺术品。相比于后来埃及、希腊、古罗马那些古代帝国巨大的石头建筑和雕像,它的确太小了,就是与现代的那些青铜、大理石的雕塑艺术相比,它也太小了,但它的感人程度却一点也不小。至今我仍然无法描述我在第一次看到它的照片时的那种感动,这毫不夸张。我很难描述出它让我感觉到的那种优美,而这里还有1.3万年时光的作用。这块雕刻最打动我的是两只驯鹿,尤其那只紧随在雌鹿身后的雄鹿的眼神,以及整个雕塑流露出的气息。它不是情欲,而是一种安详。那安详之中蕴含着深深的爱意。它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爱竟然可以如此的安详。它源于秋天里的两只驯鹿,在那个对于他们的生存充满危险的平原上,一前一后紧紧相随游过蒙塔斯特吕河。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杰作。那位远古的制作者的艺术天赋堪比米开朗基、罗丹、毕加索。
是谁完成了这件杰作?今天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这位天才的名字了。而当时他在雕刻这块猛犸象牙时肯定根本没有想过要留下自己的名字。那时人类还没有文字。文字要到几千年后的农耕时代才会产生。但当时人类已经有了语言,他们很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一个名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人类当然不是从来就有名字的,他们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起名字是一件大事。当然,他们当时是不会意识到的。很多当时的天大的事情,过后都毫无重要,而那些真正重要的意义非凡的事情,在开始时往往是那么轻易的甚至似乎是可有可无,但它们都有着某种必然性注定会以不经意的形式发生不会因为偶然而错过。那时,人们也一定给猛犸象起了一个名字,当然不会是猛犸象。人类曾经把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物都命名,然后他们就是呼喊着猛犸的名字向着象群发起进攻,围捕猎杀这种庞大的猛兽。万事万物有了名字之后,在人类的语言中就逐渐有了另一个世界。人们来开始同时生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和一个语言的世界中,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既相似,又非常的不同。而一个有着自己的独特名字的人也就有了两种形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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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到当初的问题上,是什么使人类得以完成这样一件杰作?这当然不是一件能轻易完成的作品,要想完成这样一件作品,在那个年代首先要用砍砸器把象牙切成合适的一段;然后,再用石刀刮出动物的轮廓,这个过程就像用炭笔勾勒轮廓的素描;然后,需要抛光,用矿石粉,或许还要再用羚羊皮或鹿皮更精细的打磨,这需要耐心,要花费很长时间;最后,要用尖锐的石刻刀精雕细刻刻画出作品的细节,在那只雌鹿的身上还刻出毛发的线条,那些线条的笔触有轻有重有粗有细,非常优美;在这之后,很可能还要再次用兽毛打磨光滑。很多人或许没有意识到,它首先需要我们的祖先对于石头的熟悉。我们人类是经历了上百万年打磨石头生存的年代。我们今天的人或许没有意识到,我们曾经与石头有过一段多么漫长多么亲密的关系,曾经有过上百万年的时间,我们人类的每一个成员都像今天的每一个成年人拥有一部手机那样拥有过几块打磨过的石头。在那上百万年的时间里,没有谁比我们人类更了解石头更依赖石头了。《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就是以一块被命名为奥杜威砍砸器的石头作为人类历史的开端。这块石头距今已有180万年至200万年的历史。1931年一个叫路易斯·利基的年轻考古学家在大英博物馆的资助下来到非洲进行考古研究。在坦桑尼亚的奥杜威峡谷距今200万年的岩石层面中,他发现了大量有敲打加工痕迹的石头,现场还有大量动物的骨头。这显然是当年的一个屠宰场。利基的发现让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人类最早曾经打制过石头工具。这是考古学上的一次革命。就是从那时起,人类不仅迷恋上了杀戮,还迷恋上了造物。然而,在这块200万年前的石器中还有一种东西让我着迷,那就是它有着一种美感。这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随意敲打出来的东西,它也不像是一个新手笨拙的产品,反反复复的敲敲打打,不断地修改。这块石头的打制似乎干净利落。而且,它的形状有着一种质朴的美。当然,那是直到5万到10万年前,在人类的意识中美才开始慢慢的真正的显现出来。那么还需要什么来完成这件1.3万年前的杰作?它与过去上百万年打磨的石器不同。那些石器每一件都是上一件的仿制品。模仿复制的过程中会出现小的变形或意外,渐渐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几十万年,它们才变成了另一种工具。就是经过这样极其缓慢的积累,人类由旧石器时代进入了新石器时代。而现在这位天才所要重新打造的是一件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到过的器物。它没有任何实际的用途。对于他的那些打磨石器的远祖来说,他们将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花费时间打磨这样一件器物。今天我们许多人想到的则只是这件雕刻的价值。而在当时他需要的是长时间的观察和想象。他要在把它打造出来之前就在头脑里想象出它的样子。而这样的一件作品很可能不是可以一次达到完美的。他很可能会像今天的那些艺术大师一样,反反复复的重复试验过很多遍,他可能有过很多沮丧,但不能自拔不能停止,他对此着迷了,但最终他把他心中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那么还需要什么?还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我们这位远古不知姓名的天才,他在那时一定有过许多次一个人独自静静的观察过不远的地方草地上活动着的驯鹿,在秋天的季节一次次看着驯鹿安静的游过蒙塔斯特吕河。为什么他会一个人长时间的坐在那里傻傻的看着这些驯鹿?是什么吸引了他?而在另一些时候,当他和他的同伴们在一起时,当他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就变成了一个矫健有力的杀手,他一定也曾一次次成功的围猎捕杀过这些驯鹿,他对它们的身体非常熟悉,他会麻利的用石刀将扑倒的驯鹿剧烈喘息着的柔软的腹部抛开,取出热乎乎的滴着血的肝脏吃掉,然后熟练的将渐渐变冷的驯鹿剥皮、肢解、割肉。那时整个屠宰场上的气氛热烈,一片喧嚣,那里的每个男人的手臂都极为粗壮有力。但是,现在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蒙塔斯特吕河的岸边长久的注视着秋天游过河水的驯鹿,那时周围非常安静,他一定感受到了某种美感,某种温存的东西在他的心里萌生。那时人类的寿命很短,许多成年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但是智力与情感的醒觉又使他们开始感觉到时光的漫长难捱,他们需要找一些事做以消磨难以忍受的日常生活中的无聊。在山西大同许家窑出土过10万年前打制的上千枚石球。打制这些石头圆球需要时间。这些石球的直径只有6厘米左右。有人推测这是远古的投石索,一种用绳网套住石头的打猎工具,使劲转动连接绳网的绳索再连装着石头的绳网一起投出击打猎物。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在10万年前人类已经能够搓制绳索,而且直径6厘米的石球用于狩猎又似乎小了一些,这些石球或许是人类最早的玩具,它们似乎很适合拿在手中玩弄抛掷。在西安半坡新石器晚期遗址上还曾发现过小孩随葬的石球。再晚一些,在四川、山西、湖北等许多地方都出土过史前烧制的陶球。球,或许是人类最早的大众娱乐工具。它遍及世界各地,并且一直流传到今天。人类感受到孤独、寂寞,感受到死亡的恐惧,永别的悲伤,这一切使他们开始脱离地球上普通的动物,使他们成为一种唯一的生命体,能够感知到美,感知生命的美好,宇宙的壮观,和自然的瑰丽。那些古代的人十几岁就成为成年人,结婚生子,在二、三十岁时就要完成一生的事业。而更久远的时候,那时人的心目中从来没有什么理想,目标,他们的生活没有使命感,没有责任,没有负担,他们需要捕猎采集,但不需要工作,他们没有一生中要成就的事业,也没有财富的概念,而现在我们的这位1.3万年前的天才,他需要完成一件雕刻,一件从没有人做过的事,它将成为一件有趣的小东西,更重要的是,它将成为一种人创造的惊奇,而从此之后,世界上就出现了一些人,他们的一生变成了要为了完成一件没有人做过的小东西,创造惊奇: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一支歌,或者解开一道数学难题,为此他们愿意花费时间甚至付出生命,他们成了一群少数的人。那时他眼前看到的不再是猎物而是生命之美,四周如此寂静,他甚至能听到驯鹿游泳时发出的划水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鹤的鸣叫。Damned,那时他一定听到了些什么,虽然那时还没有巴赫没有莫扎特,但他一定是听到了些什么美妙的声音,他一定感觉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安详的喜悦,感觉到了某种优美,某种感人的感伤,或许就在那时他已经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并为此饱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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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能把时空叠加起来。那么现在这个坐在蒙塔斯特吕河岸边出神的天才身后,他居住的洞穴已经变成了两河平原上的居住地。就在末次冰河期结束不久,世界各地住在山洞中的人们纷纷走出洞穴,下山开始在平原定居生活。生活方式的改变总是带来生活的根本性的改变。尽管现代描绘中,那些走出山洞的人个个都在现代最阴郁的道德或不道德的三角州上都围着一块带有斑点的豹子皮,可其实上没有任何证据证实那时的人们会特别的在这个部位盖上块野兽皮。从化石根本无法推断这些事情。最早在两河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定居的是一群被称为欧贝德人的人群。今天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到这块新月沃土定居的。他们真有眼光。那时这里一定是水草肥美,四处分布着绿色的丛林。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清澈的河水可以为他们解渴。在这里他们开始了一种狩猎、采集、驯化动物的过渡生活。他们那时的生活没有目标,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过日子,没有人会督促他们,激励他们,他们可以做他们喜欢的事情,那些让他们开心的事情。他们不用考虑明年要过的比今年更好,或者几年之后要生活的比邻居更富有,直到后来他们开始了耕种大麦和小麦才逐渐的完全进入了农耕时代,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需要计划和工作的时代,一个需要生活在复杂社会结构的严格规定中的时代。他们需要努力生活,为社会服务,成为国家的一员,他们不能虚度光阴,要追求意义,积极进取,他们需要在人与人的比较中存在,要比别人更好。人的性质改变了。这些欧贝德人成为建立村庄城市迎来苏美尔璀璨文明的兴盛时期的先驱。
而现在在我们这位1.3万年前的天才坐在蒙塔斯特吕河河边注视着秋天的鹿群,心中涌动着创作的冲动时,他爱恋的那个美索不达米亚的欧贝德人的女孩子在他身后8000年前的两河聚居地上同样开始感受到了生活的漫长与无聊,她并不是一个天才,只是部落中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现在和冰河期住在岩洞时相比,生活已经极大的丰富了。他们每天都要外出采摘,这使得他们对于植物变得熟悉起来。在之前那些洞穴壁画中很少有植物,而现在他们需要知道哪些植物好吃,哪些不好吃,哪些植物是有毒的。而且很可能他们已经开始用麻搓制绳子了。这样的生活是轻松的,每天仍然有大量无所事事的时光。然而,最近他们有了一种最新的娱乐,一种从其他部落传来的时尚有趣的消遣,嚼食某种植物的颗粒。可以一个人长时间呆坐着独自嚼上一大把,更可以和大家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嚼。那时大地从漫长的寒冬中回暖,人类的智力也在复苏。他们需要更多的乐趣。他们从洞穴中走到走出来,在阳光明媚的大地上有着更多更容易捕获的猎物,他们吃的食物的种类也更加丰富了,考古发现采摘者的身体发育和健康状况要比之后几千年农耕时代的农民好得多。而且每天生活在风光美丽的野外,自由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们都心情格外愉快,他们的语言要比那些生活在岩洞中的祖先发达了许多,那些生活在阳光永远照耀不到的洞穴人,以我的看法是,他们每天的话都不多,脸上的表情很少,默默坐在火堆旁,目光阴骘,他们的画里都是一些凶猛的野兽。而在野外的采摘者他们都表情丰富,他们的话非常多,呈现没完没了的趋势,而且声音也大,喜欢远距离的相互呼喊。总之,他们聚在一起,没完没了的聊天,一些行为轻薄的男年轻甚至已经会编出一些黄笑话,讲得女人们笑弯了腰。那时他们不会认为这样的男人是坏人,相反会讲黄笑话的人很可能广受欢迎。可是不知为什么黄笑话有时越讲却越寂寞,那时的人很简单,但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而且黄笑话讲多了就变没意思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们有了新的娱乐方式。
那么好啦,现在是清晨她们要外出采摘了。现在她们每个人都带了一兜子烤焦的麦粒,一边走一边聊一边嚼食着麦粒,回来时她们每个人都采摘了更多的麦穗,然后她们坐在一起不厌其烦的一边聊一边剥着麦粒一边还在嚼着麦粒,然而她们再不厌其烦的把麦粒收集起来,一边聊一边嚼着麦粒一边炒着麦粒。她们聊的那么热闹,那时没有监工过来训斥她们,不许她们在工作时闲聊,她们聊的开心时,麦粒不时掉到地上,她们也不去管,她们忙着聊天,没有人会弯下腰去捡拾掉落到地上的麦粒,没有人会教导她们要爱惜粮食,她们那时吃饭还不用盘子,生活也并不辛苦,掉落到地上的麦粒第二年长出了麦苗,慢慢的她们发现她们不不需要外出采摘了,她们已经生活在麦田中了。那时,她们加工麦粒的能力已经和她们闲聊的能力一样强大了。她们开始想要种更多的麦子了,以满足她们过剩的加工的能力,她们发现如果麦子足够多,那么她们就可以靠吃麦子吃饱,而且麦子可以储存很久,度过冬天,甚至到明年后年食用。她们由娱乐发明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且远远不止这些。她们发明出的是一种具有极大的复杂化能力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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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说男人是代表精英文化,女人代表大众文化。我这里只是想指出人类最早的精神活动中就存在着深刻的分化,有两种性质不同的娱乐活动。一种是属于少数人从事的精英文化,一种群落里普遍成员从事的大众文化。否认人群中个体间的深刻差异只是自欺欺人的。人与人之间存在巨大差异,而且往往不是通过努力可以弥补的。任何时代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成为莫扎特、莎士比亚、牛顿、米开朗琪罗。这是人类的一种不幸,但这又恰恰是人类进化所必须的。老鼠的个体间的差异远小于人类,但我们可以构成更加复杂的等级社会。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本质上都源于人类智力高度发达后产生的孤独感或寂寞。前者是个人或少数个体间交流合作以完成的复杂的创造性的活动,后者是简单的消遣。但这些都是人类智力高度发达后产生的负性情绪驱动的人类寻找新的快乐的行为。它脱离了既往动物仅仅在性欲和食欲的驱动下生存的状况。这种负性情绪对人类影响极为深远。(在预期焦虑中同样探讨了这一问题。)然而,种植活动很可能的确是由女性发明的,甚至啤酒的酿造也很可能是女性发明的。农耕对于人类的重要性是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份的。如果没有农耕就没复杂的人类社会,我们也就无法进入今天的现代社会。农耕重塑了人类的思维和情感。
进入农耕时代,人类开始生产粮食,粮食导致了人口的增长,而人口的增长又导致了粮食的紧缺,同时周期性的天灾导致了周期性的社会系统的动荡。人口增加,环境压力又导致了更大的部落乃至城市和国家的出现,导致种族和国家间的竞争乃至残忍的战争。而最初引导我们开始农耕的或许只是我们普遍的感到寂寞,我们不喜欢那种寂寞,那种没滋为味的乏味感,我们希望有一点点滋味,有点快乐的事情做,但就像美国的小布什总统关于他本人所说的那样:是的,他很勇敢。恐怖主义必须被打倒,我们就是找到了这样勇敢的一个人。他就是布什。没有谁像他揽了这么多的事情。是啊,开始我们只是捡来了一株麦穗,嚼一嚼麦粒,谁想到最终我们却给我们找来了那么多的事情。今天我们已经距离前农耕时代非常遥远,那些简单的咀嚼麦粒再也不能给我们带来曾经的奇异的快乐。今天大众娱乐空前繁荣、重要,它在成为社会发展的驱动力。而它的性质与远古大众娱乐刚刚产生时一样。我们仍然需要大众娱乐,因为我们仍然无法摆脱寂寞,仍然无法忍耐空洞的生活。所以,我们仍然要寻找快乐。
立
2019/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