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伯 伯
八岁时第一次见到伯伯,爸爸说:“这是我唯一的姐姐,快叫伯伯。”我想,伯伯应该是父亲的哥哥啊?后来才知道,在我家乡上海郊区,伯伯就是对父亲姐姐的称呼。
伯伯与我相处半个世纪,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是她的坚强。她与民国同年诞生,一生就是中国现代史的见证。民国26年日寇从金山嘴登陆,伯伯把锅底灰涂在脸上,躲进芦苇丛中才逃过劫难。民国38年山河变色,伯伯家财产尽失。四十多岁时,她遭到失夫之痛,不得不独力支撑残破的家。五十多岁时她在文革中又遭摧残。算起来,伯伯一生竟有一多半时间是在苦难忧患中度过的;她凭着自己的坚强,闯过人生中一个个急流险滩。
伯伯留给我的又一个深刻印象是勤劳。1960年大陆陷入空前饥荒。爸爸的学院把操场刨了分给职工,随各家各户在分得的小块地上“自力更生”。我的父母是知识分子,不会种田。有些农村出身的人,就放话要看我们笑话;但他们没想到伯伯居然是种田好手。从翻地到播种、从浇水到施肥、从锄草到除虫,她样样都在行。我问伯伯怎么会种田的?她说从小就喜欢在房前屋后种豆栽瓜。秋后我家的收获不比别人少,就连那些想看笑话的人也伸姆指称赞伯伯能干。
伯伯平日里话不多,说出来却切中要害。1960年大饥荒时当局宣传“增量法”,说一斤米反复泡、洗、蒸,可以出五斤饭。我吃不饱很难受,就请伯伯如法炮制。她对五花八门的“增量法”未加置评,只说了一句话﹕“不管怎么折腾,一斤米还是一斤米,又不会多出来的。”这看似平常的话包含了真理,启迪我不盲从、要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
1980年代一位亲戚说以前被没收的房产可以收回,约我一起去做。我对伯伯提起此事,她只是简单地说:“要想过得好,不如出国去。”伯伯的话言简意赅,让我顿时清醒,通过努力终于跨出国门。事实证明那位亲戚是空穴来风,如果真去做,那就没吃到羊肉反沾一身臊。
伯伯与父亲的姐弟之情维系了一生。伯伯比父亲大十二岁,父亲小时候经常骑在伯伯肩上一起玩。姐弟俩互相扶持,才捱过那些恶梦般的岁月。小时候看到父亲给伯伯写信,开头总是“胞姊如晤”,伯伯来信也总是“胞弟如晤”。那时我不理解这个文绉绉的称呼,后来才体会到其份量。如今姐弟俩都已作古,但他们真挚的手足之情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