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的一个早上,我骑着自行车从砂轮厂回家,那是一条破旧不堪,坑坑洼洼的路,从砂轮厂到我家要经过我们初中的学校,就在我快到达学校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群人,他们站在一具男人的尸体边上指指点点。尸体光着身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那一刻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我只是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谋杀吗?他经历了什么?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扭头瞥见的一幕,从此再没有从我脑海里消失。在我开车等红绿灯时,在我早上起来低头洗脸时。那么多年过去了,总会时时浮现。
直到现在,我应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来我看到的那一幕。今天我想把它写下来。
砂轮厂大院里有不少居民楼,厂子倒闭多年,但过去的职员仍旧住在那里。
耀耀就住在那个厂区里。耀耀上学晚,年纪比我大了差不多三岁,她是个课堂笔记做得很好的女孩子,但成绩并不好。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她只是把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一字不漏工工整整的抄下来,仅此而已。我跟她说要把那些笔记记在心里,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
她的学习一直不好,还有一个原因:她家里总有乱七八糟的许多事。
耀耀的爸妈以前都是厂里的职工,厂子里逐渐没事干了,他们就在家打架。耀耀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不是一般的淘气。耀耀少年老成,像一个母亲一样哄他,有时候气坏了也教育他打他,他就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这时候他爸爸总会从一个地方窜出来,对耀耀又打又骂。
耀耀的父母也经常打架,据说大多数时候是为了钱。耀耀的父亲又瘦又矮,常年累月的吸烟喝酒,整个人看上去只有衣服,而她的母亲每天操持家务,身板子相对于她爸爸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孔武有力。所以最后被打得更惨的总是她爸爸。
整个厂区的人经常听到他恶狠狠的在自家门前摔东西,骂着,总有一天要杀了全家。大家都别活了之类的话。
耀耀也总是心事重重,我想她在抄笔记的时候脑子里一定在想别的事。
耀耀的妹妹很有绘画天赋,放学后经常被美术老师叫到办公室去画素描。她用铅笔画的一棵葱被送去县城参加比赛,得了一等奖。我们都很羡慕她。就连她爸爸也很是为此骄傲,主动给她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耀耀的妹妹穿上那条裙子,显得比耀耀还要成熟,她已经长得那么高了,身材错落有致,她有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的肤色好像熟透了的苹果。
耀耀也很为她妹妹的绘画才能自豪。她说绘画老师免费给她上辅导课,以后她妹妹会成为中国下一个潘玉良,成为出名的画家,赚很多钱。
然而真正让他们家恢复平静友好的并不是耀耀妹妹得奖的事。而是他们家在市中心开了一个网吧游戏厅之后。一天24小时营业,还提供餐饮服务,为了照顾生意,全家人基本都在店里生活,很多男孩子去他们家更是为了接近这两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他们家网吧的生意在同行里是数一数二的。
耀耀初中毕业后就在家里的网吧工作。他爸闲着没事干到处串门,逢人便说他家两个女儿,一个持家,一个将来要做画家,一副画能卖上百万。
没想到耀耀的妹妹没有变成画家,初中毕业后,和美术老师住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听说她画画拿过奖。一开始说是在老师家学画画,要去考美术学院,后来老师的老婆带着孩子一声不吭的搬出去了,流言顺理成章的成了事实,外面竟然一点波澜都看不到。
耀耀的邻居很多都是我们学校的孩子。有一个大个子高我两年级的男生,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就住在离耀耀家不到20米的楼群里。那年寒假的一个下午我去找耀耀放鞭炮,耀耀和我又去找煌煌,小武小雯他们,我们在门口等着,正好对着那个大个子男生家,我看到他妈妈坐在门口,一边洗衣服一边朝里面骂:“那么大了,还在口袋里放那么多鞭炮,也不说一声,全湿了。”
耀耀笑,搭腔说:“和我家小宝一样。”小宝是指她弟弟。耀耀说话的口气很像一个中年妇女,可她自己的口袋里没有鞭炮吗?她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
后来我发现她经常这样。她能和成年人很自然的接上话,不仅是说话,她在头发上戴一个老年人才用的发箍,她走路的姿势,都像一个成年妇女。我还发现不光我,很多男生也发现了她的这个特点。
煌煌也是砂轮厂长大的孩子,有一天我们在一起讨论班上哪个女生最漂亮,他对我说,耀耀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说话像个大妈,太煞风景了。
煌煌有时候很坏,爱扯女生的书包,故意激怒女生,也会冷不丁从书包里扯出来一根皮带冲另外一个与他言语不合的男生猛抽过去。
煌煌打架的时候耀耀都会不顾一切去拉他,像个成年人一样试图去平息这场纷争。她拉着陪煌煌到一边,和他谈心,劝解他。而冲动的煌煌在她面前很温顺。
有一次耀耀剪了一个太短的Bob 头。我们都觉得不好看,像教科书里的刘胡兰,但都不太好意思直说。只有煌煌拿着老师的棍子敲着桌子说:“你这个头发也剪太短了!”耀耀毫不在乎的说:“我特意要理发师剪短的,清爽。”那口气,和我外婆摁住我的头,给我剪头发时一样。
我和煌煌初中毕业去了不同的高中。我们有时候也去耀耀家网吧玩。耀耀一直没有变,她衣着朴素,在店里一刻不停,给客人泡方便面,拿饮料,利落的收拾桌子上的垃圾,到柜台前算帐,找钱,和睡眼朦胧神志迷糊的客人说着我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客套话。
我们去玩,她从来不让我们给钱。他爸妈在,她也能做主。这令我很羡慕。他爸越来越瘦,老远就能闻到他满身的烟酒气,总是在一台电脑前打麻将。她妈妈和弟弟已经很少出现在店里,谁都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家的生意都是她在经营。
后来我学习忙了就很少去找她。连砂轮厂也很少去了。
有时候我经过她家的店子,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在里面。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也是。可我们做的事情不一样。过年的时候我还在口袋里装很多鞭炮,出去一边走一边拿一个出来点燃,听它在空气中爆炸发出来的声响。我一想到她和大个子妈妈说的话,想到放鞭炮这种事她肯定不屑去做了,心里便有点莫名的惶恐。仿佛耀耀长大了,她家小宝长大了,煌煌长大了,耀耀的妹妹和老师住在一起,全世界的人都长大了,而我却永远长不大。
那段时间我和耀耀不再往来。
高三快毕业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砂轮厂出了件大事。她想不起来耀耀的名字,她只说那家开网吧的酒鬼男人,你的同学爸爸,家里出了大事。
“她们家怎么了?”我放下手里的书问她。
“网吧那家店,你那个同学的爸爸网恋搞了个女朋友。带着新女朋友在路上走,你同学的妈妈捡了块砖头从楼上扔下去,砸中了脑袋。”
“砸中了谁的脑袋?”
“砸中了你同学的爸爸的脑袋。”
后来我忙着高考,忙着出国,兴奋的期待着未来的世界,我想我会在别的国度看到许多的风景,学到很多知识,认识很多很多的人。我逐渐忘记了耀耀。
出国前不久,煌煌和小红成了男女朋友,他们请我吃东西。耀耀也去了。她还是那个样子,朴素,身上没有任何年轻女孩子的元素。她告诉我她家的店转让了,她已经定了婚。婚后会和丈夫和她爸爸住到开发区去,他们在那里买了一套新房。我告诉她我要出国。她说出国有什么好。出国是最蠢的事,在国外还不是给别人刷盘子。我说是吗?她坚定的说,是的。
我说我会认识很多人,学到很多知识,看很多风景,电视里那样的风景。
她说,那还不都是人,还不都是一样的人。
我问她妹妹现在怎样。她没有回答我。我们没说几句话,不欢而散。
我知道她弟弟在外面混社会。每次经过车站都能看到他。
耀耀的爸爸我也经常看到,他被那块砖头砸成了痴呆。常在大街上走,看到谁都一脸善意的笑。看到谁也不认识。
耀耀的母亲,那个我印象中有着男人一样高大身材,言谈甚少的女人,被判了无期。
上次我回国去买鞋,我挑了一双娃娃头的系带鞋,买单的时候,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留短发的女人我觉得很眼熟,她的皮肤不如以前平滑,人也稍微胖了些,但我还是认出来那是耀耀。她看了我一眼,扭头进了仓库,再也没出来。
我知道是她,我知道她也认出来了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鞋店工作,她也不知道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