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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241) 流浪者

【接着再干活,气氛就不对了,每个人都在琢磨老周刚才的那一番话。李克文一边挥镰一边问老钟:“老周说的有几分真?”

老钟说:“这样的东西多半是以前的妖僧妖道传下来的,我听村里老人聊过,西域有种采阴补阳的法术,专拿年轻姑娘练功,练完姑娘就变成老太太了。”

老廖笑道:“老周这张嘴,能把月亮说到他家的锅里烙饼——你听他的!张半仙我有耳闻,就是一个老混子,以前借着行医看相,净勾搭镇上的女人。后来岁数大了,也怕政府把他当坏分子抓起来,就收手不干了。他能有什么法术?”

我有些狐疑:“不过这事老周说得很周详,要是全靠编,他这马倌也太有想象力了,可以去写小说了。”

老钟说:“我觉得他还是学到了一些本事。张半仙既然是个老风流,玩女人应该有一套,要不然也偷不着寡妇太太,偷着了人家也会后悔,找他算账。”

我想起来一档事:“我原先在军大时,认识一个大公报记者叫老刁,这家伙解放前在上海滩跟好多交际花搞过,人家都喜欢他,还倒给他钱。不过他说自己不是吃软饭的,他玩的是手艺活,靠本事吃饭。那些交际花见的男人多了,能够赏识他,大概也不光因为他长得帅。”

老廖说:“老周收拾老婆大概还是有一套的,只不过不像他自己说得那么邪乎。他老婆是个骚娘们,屁股奶子那么大,还长着个马蜂腰,走起路来花枝乱颤,队里男人都爱瞅她。她跟老周养了三个娃,身材还没走样,也是邪了!”说着咽了一口唾沫。

老钟笑道:“老廖想老婆了!赶紧接过来吧,你老婆的脸蛋和身材不比她强十倍!”

老廖没有反唇相讥,却叹口气说:“唉,我也是没办法!闺女还不到一岁,不敢冒这个险。你那小子已经三岁了,还好点。两地分居实在难熬啊!有时我真羡慕他俩这样的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谁要天天挂在心上。”

老钟说:“小烟是有心上人的——在上海读书吧?啥时候过来呀?”

我说:“还得过两年才毕业,到时再说吧。”

老廖说:“我知道你那个相好,蛮不错的,可别弄丢了。这里都是大柴禾妞,哪有扬州姑娘那么水灵?”

我把一捆羊草扎紧,站起身来擦擦汗:“我相信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

老廖说:“哈哈,小烟总是很浪漫,搞得那么诗情画意。”

李克文说:“我就喜欢大柴禾妞,北大荒姑娘有啥不好?”

老钟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小田,那怎么不去追?平常那么多的话,见到姑娘就成了木头疙瘩。我还给你创造了几次机会,你都不敢上,眼睁睁看着汪大愚得手了。”

李克文不应声,只顾埋头割草。

老廖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强求不得。小烟说的缘分,也是需要的。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这就叫缘分,没啥道理可讲。”

割到下午三点,我们这几把“飞刀”就把定额完成了。之后再去提携那几个后进分子,搞“一帮一,对对红”,这样才能到点收摊,一起回家。我找准了麻永昌的位置,扬起手来远远地冲他吆唤一声,然后反方向割起来,45分钟以后就跟他会合了。这家伙已经割得汗流浃背,面目全非。扎好最后一捆羊草,他一屁股坐在地里,双臂伸开往后一躺,仰望起蓝天白云来。

没想到只片刻工夫,西北角就隐隐传来雷声。这在北大荒是常有的事:干打雷,不下雨。过了一会儿,雷声有些逼近了,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一群紫燕惊恐地从低空掠过。半空中已挂起黑沉沉的雨帘,几片乌云被狂风追逐着,朝头顶飞奔而来,在草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正在割草的人群散乱了,有几个往回跑,去拿脱掉的外衣,大风把他们的衬衫吹得像鼓起的船帆。

麻永昌却不慌不忙,到不远处取来一把雨伞。我已经穿好雨衣,但瞅这阵势有些怕人,跟他说还是到大树底下躲会儿吧。他摇摇头:“雷雨天可不能往树底下躲,在这儿呆着就好,大不了洗个天然淋浴呗!我这满头满身尽是草沫子,早就想冲个凉了。”

乌云汹涌澎湃地卷了过来,草原上很快像倒扣了一口大锅,把白天变成了黑夜。一阵狂风袭至,差一点夺走麻永昌手中的伞,我赶紧帮他一起抓住伞把。正在这当儿,唰地一下,乌漆抹黑的大铁锅开裂了,一道眩目的电光像蜿蜒的火蛇划空而下,把黯沉沉的草原照得通明,空气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电臭味。紧接而来是震耳欲聋的霹雳声,整个大地都跟着发抖。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赶紧抱了几捆羊草,结成一个草篷,躲在里面。我叫麻永昌也如法炮制一个,他却无动于衷,打着伞在草地上一边晃荡,一边高唱印度电影《流浪者》里面的“拉兹之歌”: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到处流浪

雨点终于落下,打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烟雾。我有些纳闷,这雨点的劲怎么这么大,仔细再一看,哪里是雨,敢情下冰雹了!听老农工说过,以前下过鸡蛋那么大的雹子,能把牛都打死!我害怕了,顶起羊草篷,在大草原上找麻永昌,哪里有人影!只听四周乒乒乓乓像打枪,落下樟脑丸那么大的冰雹来。好在只持续了四五分钟,雨就下起来了,很快变成瓢泼之势,让我感觉置身在一个大瀑布中。羊草篷这时没什么用处了,反倒把水引到雨衣里,干脆撇到地上不要了。

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间或一道闪电,映出狰狞的乌云和茫茫四野。这时候人是多么渺小,好像随时都能从地球上抹去,如同一只小虫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意义。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

……

麻永昌居然又唱了起来,虽然声音摇摆不定,却像蛐蛐叫一样难以阻遏。他的歌声随着风在我四周回旋飘荡,让我辨不清他的方向,却带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

这场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下了半个多小时便戛然而止。天边浮起片片白云,一道绮丽的彩虹像拱桥似的,从东边墨绿色的山坡,升向湛蓝晴空。一棵遭雷击的枯树还在燃着,乌黑的烟柱腾腾升起。我庆幸自己没到树下躲雨,虽然当时想去的是另外一棵。

麻永昌在距我50米开外的草丛间站立着,浑身淋得精湿,手里的油纸伞也被冰雹打得千疮百孔,可是脸上却洋溢着青春的灿烂的笑容,让我在几十年后的今天,还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2019-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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