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韩天琦住院第二天,我们科里几个小青年就去医院看望他。他说,唉,早知道是这个(肝癌),我就不来检查了。又说,搞什么鬼,为什么是我啊?!我从来不做坏事,伤天害理的事情一件都没干过,怎么就轮到我呢?!真倒霉!前两天还什么事都没有,一下就掉到万丈深渊去了。但他那时还怀揣着生存希望,他老婆骗他说医生讲是早期,可以手术切除。之后没几天韩天琦做了手术,原本预计八九个小时的手术,结果人推进手术室一个小时就推出来了。医生说打开肚子一看癌细胞已经满肚子到处泛滥,没法切除了,于是又缝上肚子推出来了。医生让家属把韩天琦接回家去休养,韩天琦嘴上不说,心里啥都明白,他那时大概就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
数星期之后,我与科里同事王郭城骑车去杨行乡下农村韩天琦家里看望韩天琦,几周不见,韩天琦好像老了二十岁,眼窝深抠双颊凹陷形销骨立表情木讷,脸色灰黑没有一点血色和生气,就如相片里看到的那些长年累月食不果腹的非洲难民。身上的睡衣空空荡荡,睡裤里双腿好像两条双节棍从坐着的藤椅里垂挂下来,连在地上两只大拖鞋里骨瘦如柴的黑脚上,他身上似乎只剩一把骨头,只有腹部微微鼓起。他原本是个健谈的人,喜欢与人开开玩笑,但这时话变得很少,既没有精神也没有兴致说笑。但他似乎高兴我俩去看他。王郭城给他带去一包鸽子肉,他问王郭城怎么知道他爱吃那玩意儿,王郭城说,你以前(聊天时候)不是说起过吗?韩天琦沉默片刻,对王郭城说,你是个好人啊!他告诉我们他肚子很胀很疼,再好吃的东西也不想吃了。
王郭城有点与众不同,那人性格有点古怪孤僻,但他是个业余郎中,平日里经常研究中医学,研读《黄帝内经》《伤寒论》什么的,还练严新气功和太极之类,对健康养生似乎颇多心得,他建议韩天琦尝试用气功绞杀癌细胞,说经常冥想身体里有千军万马的好细胞将癌细胞团团包围起来加以围歼,会有成效。韩天琦以往常常半开玩笑说王郭城是脑回路动辄出现短路故障的怪人,对王郭城说的话经常加以嘲笑,但这次很专注地听王郭城的建议,听完沉默片刻,说,现在是千军万马的癌细胞每天都在围歼我,要(把我)斩尽杀绝了。
我们说到图书馆华绣爱自杀的事,韩天琦说,能活的不想活,想活的活不了。他说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有的是大把的时间,还有好多事情想做,他甚至还计划要研究一下红楼梦。那让我想起他生病之前不久曾经对我们学校一个红楼梦专家表示不以为然,那人在红楼梦研究期刊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以红楼梦专家自居,在学校里开红楼梦讲座。韩天琦对之嗤之以鼻,说红楼梦那么博大精深,他这么浅薄的理解也敢号称专家,惬!韩天琦说,你们的日子还那么长,我的日子已经完了。他叹口气说,完了就完了吧,就是苦了我的儿子女儿,他们还太小(他的儿女一个十来岁,一个八九岁)。韩天琦最后让我们带口信给科里一同事,说他跟那同事借的钱要还给他。那同事本是校办工厂一工人,韩天琦将他“以工代干”(工人编制干干部的活儿)调去我们科里,后来韩天琦家盖房子,借了好几千块钱,其中一两千是跟那同事借的;韩天琦查出绝症后,那同事担心钱收不回来,在不同场合说了好几次,说早知道韩天琦生癌当初就不借钱给他了。不知韩天琦是否辗转听到了那些话,他说,我不会把债带到棺材去的。他说他在老家湖北的弟弟帮他凑了钱,他要还给那同事。
那次看望韩天琦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去世了。英年早逝,死时才四十多岁。学校照例给他召开追悼会,照例很多人去,参加追悼会的人们在车上照例说说笑笑。与遗体告别时我看到薛明达接连深鞠躬了好几次,表情似乎很沉重。追悼会后与宋晓琳说起薛明达的深鞠躬,宋晓琳说,人都死掉了,鞠躬再深再多有啥用呢?当初为了几句话就翻毛腔(翻脸),像小人(小孩)一样的。宋晓琳说韩天琦查出肝癌后薛明达也没去探望过他,说薛明达也太过分了,好坏从前也是朋友,一翻脸连路人都不如。我说我觉得韩天琦死了薛明达好像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科里清理韩天琦的办公桌和书橱,在他书桌抽屉里找到好几张瞿秀秀的大头肖像照,夹在一本红楼梦诗词赏析书中,他的书橱里除了各类摄影书籍和画册之外还有图书馆借来未还的唐诗鉴赏词典。我把韩天琦未还图书馆的书籍还给图书馆,宋晓琳说那本唐诗鉴赏词典还是她帮韩天琦借的,她说韩天琦原来特别喜欢搞摄影,动手能力强,学啥像啥,啥东西都一学就会。但他是个理工男,没想到忽然对红楼梦和唐诗大感兴趣,还说要学学写文章。宋晓琳大概是睹物思人,那天说了一大通韩天琦的事情。我把韩天琦抽屉里找到的瞿秀秀相片还给瞿秀秀,瞿秀秀似乎很意外,说她完全不知道韩天琦有她的相片,宋晓琳开玩笑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韩天琦去世后不久,我拿到了去日本留学的签证,办理离校手续。离校之前我去图书馆还所借的书籍,与瞿秀秀宋晓琳还有其他几个相熟的人告别。宋晓琳说,侬也要走啦,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老羡慕的,年轻就是好,我要有办法我也想走。瞿秀秀说,外国真的那么好吗?我就不太相信。她们祝福我,要我不要忘记她们。(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