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后院种了一棵粉红的垂樱（weeping cherry）。虽是棵小树苗，想着它以后身姿婀娜、花繁叶茂的情景，心中充满喜悦。
园丁问我树下那块圆形空地是不是要铺些小石子，或用砖头砌些典雅的图案。我想了想，还是种几株色彩鲜艳的小花最漂亮。
北加州常见的花草中，我最喜欢波斯菊（garden cosmos）、矮牵牛（petunia）和金鱼草（snap dragon），每样都买了几盆种在树下。
有一天去树下巡视，赫然发现矮牵牛少了一棵，原来是矮牵牛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圆圈，圈内的土比旁边略松，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鲜活的生命。
“一定又是地鼠干的！”我愤愤地说。我家地鼠一向猖狂，草坪总被挖得百孔千疮，花床也常见它们踪迹。想必这棵矮牵牛也被它们用地道战的战术，从下面吃了个一干二净。
地鼠清除部门的资深副总裁是我家先生，我让他来处理这件事。
吃过晚饭，先生从车库翻出应付地鼠的全套装备，包括地鼠夹子、喂地鼠吃的毒丸和下毒用的铁杵、发出让地鼠抓狂的尖利声音的地钉、释放烟雾将地鼠驱散的炮仗。这些装备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每一样背后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来到树下，他蹲下来，东看西看，左翻右翻，最后站起来，神色凝重。
没洞？众所周知，打洞是地鼠赖以谋生的专业技能。不打洞的地鼠，就像不写代码的程序员，从来没听说过。
那么是谁干的呢？我们就地召开了紧急会议。院子里经常出现的动物，只有松鼠和兔子。松鼠和兔子之间，我向来偏爱兔子，因为我是不可救药的外貌党：兔子身体圆滚滚的，屁股上有一撮白毛，长得比松鼠好看。
但松鼠爱果实，兔子爱青菜。核桃、枇杷神秘失踪时，背后黑手必是松鼠无疑。现在消失的是一棵有鲜嫩绿叶的小花苗，兔子是最大的嫌疑犯。
我们当场下了结论：一定是兔子惹的祸。
2. 祖传秘方是否有奇效？
虽然案件草草破解，福尔摩斯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很简单，福尔摩斯不知道怎么办。对付地鼠还略有经验，但兔子从来和我们和谐相处，硅谷老村民遇到了新情况。
但犹犹豫豫、不知所措间，矮牵牛又消失了几棵，一棵波斯菊被吃掉一半。
怎么办？我冥思苦想起来。兔子这么可爱，似乎不该用毒药、铁夹这些凶神恶煞、丧心病狂的手段来对付它们，温柔似水、循循善诱的方法才符合它们身份。我在厨房四处张望，东摸西看，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我打开炉火，烧起一锅水，从冰箱里找出几只辣椒扔进去。半小时后，一锅热气腾腾的辣椒水已经就绪。
我找到一只喷雾瓶，辣椒水放凉后倒进去，信步走进后院，“嗞——，嗞——”把辣椒水喷到每一棵花上。自制辣椒水质量一流，不是外面买的假货（如果外面有买的话）能比的，空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之气。
下面几天，每天早上我都给花草喷辣椒水，矮牵牛和波斯菊被腰斩或席卷的事再没发生过。
有一天，我坐在客厅看书，眼睛的余光捕捉到院子里有迅速移动的物体。我转头一看，是一只小灰兔。
虽然我认定兔子是盗花贼，但凭的是逻辑推理，并没拿到证据。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兔子，看它到底会干什么。我希望它跳到花床前，刚要下口，却被辣味呛得仓皇逃窜，如此便既能抓它的现行，又能证明我的偏方有效。
但兔子没有靠近花床。它在旁边的草丛和灌木丛里跳来跳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我只好对自己说，“它鼻子很灵，一定远远闻到了辣椒水的味道！”
3. 原来是队友不给力！
可能兔子并不怕辣椒水；可能我们家的兔子跟我们家的人一样爱吃辣椒；当然也可能我忘了喷辣椒水。一个人喷一次辣椒水不难，难的是一整个夏天都喷辣椒水。
我又把自己关在屋里冥思苦想，得出结论：还得正本清源，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此话怎讲？我家后院不算小，但每一尺土地都有用场；而且这些天我已经披星戴月全面盘查，没发现兔子窝。那么兔子一定是境外输入。想保全花床，只要切断它们进入后院的航线。
这下兔子这个敌手的软肋就暴露出来了。试想如果盗花贼是松鼠，凭它们飞檐走壁、上窜下跳的本事，不要说我，再有经验的老农民也挡不住它们。但兔子根据中国古代诗歌的说法是“傍地走”的，它们的航线，只能是篱笆下的洞。
篱笆修补部门总经理是我家先生，我叮嘱他检查所有篱笆，用石头堵上全部小洞。
事态平息了几天。星期天下午，在院子里和女儿视频聊天，她说“让我看看那些树下的小花”，我走近垂樱树，将镜头对准花床。就在这时，我看到原来是两棵波斯菊的地方，又变成了两个空空如也的圆洞！
我举手投降，我知道兔子不把花吃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接受现实。我默默地回到苗圃，买回六棵牵牛花，准备随时补上。
傍晚，叫先生跟我一起种花，一边种一边感叹自己满腔抱负却遭兔子捣乱而不得施展。先生心情却很好，“就当它们是你养的宠物呗！”他说，“我看它们实在可爱！”
我停下手里的活，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的阶级感情根本不在我这一边呢？要你堵的洞，你都堵了吗？”
我将信将疑。真的吗？每个洞都仔细堵了，还是敷衍塞责？我跟兔子角力屡战屡败，是不是因为有一个和它们里应外合的队友？
4. 要饭的乞丐岂能挑肥拣瘦
既然祖传秘方失败，队友又靠不住，再来第三招：用科学知识武装自己。上网查询应付兔子的计策，发现有些植物兔子不爱吃，叫“防兔植物”，波斯菊和矮牵牛都不在此列。原来如此。没文化真可怕！
星期六上午，去附近苗圃买回了秋海棠（begonia）、天竺葵（geranium）、金盏花（marigold）、长春花（periwinkle）等多种据说兔子不吃的植物。
这些不是我最喜欢的花草，肯定比不上波斯菊，但英文里有句谚语：要饭的乞丐哪能挑肥拣瘦。
但科学还是可以信赖的。后来兔子吃完了所有矮牵牛和波斯菊，那些新种的天竺葵和迎春花却都活下来。一想到兔子钻墙穿洞，不远百米，跳到花床边正要大快朵颐，却发现桌上的食品难以入口，我心中油然升起胜利者的骄傲。
好险！在与兔子的较量中，连输两局之后，总算在第三局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颜面。
但因为不怎么喜欢这些花草，照料起来并不尽心，丑陋的野草从花间长出来，也好久不打理，春天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这个花季，就这样草草落幕。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进入了谈虎色变的庚子年。果不其然，年关刚过就大事不好，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世界人民人人自危。3月，硅谷村民也进入闭门不出的行列。
我家有个小菜园，在侧院顶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的菜园一定歪瓜裂枣，有碍观瞻，特地金屋藏娇，安放在离人类的眼睛最遥远的角落。
因为上次种菜成果惨淡，已经意兴阑珊，好几年不来菜园。今年全家人一起动手，又种了些西葫芦瓜、西红柿和扁豆。
有一天正在菜园劳作，突然发现菜园边把前院和后院隔开的那一段篱笆下有一个大洞。我心中一动。虽然去年的惨痛经历留下的心灵创伤已渐渐平复，但兔子到底从何而来这个问题还时常困扰我。这个大洞，说不定就是兔子进入我家后院的门户。
说来也怪，就在当天傍晚，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前院草坪上蹲着一只兔子。它东张西望。呆头呆脑，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跟一个发现自己常去的游乐场突然关了门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模一样。
下面几天，都经常在前院看见这只失落的兔子。因为出现频率高，时机又凑巧，我们再无疑问它就是偷吃花草的罪魁祸首。前院有几丛非常稠密的灌木，兔子一定窝藏于此，菜园边的大洞就是它的秘密通道。
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它怅然若失的样子还是让人于心不忍。不然把洞打开，让它来后院吃自助餐？不行，现在后院不但种了花，还有青翠欲滴的菜苗，后果会很严重。
先生看出我心中纠结，安慰我说，不要紧，它进不了我家后院，自然会去别处。我听了很感动。在这场人兔大战中，我一直怀疑他是兔奸，现在他终于说了句人话。
后来我们在前院看见兔子的频率确实低了些，慢慢就把这事忘了。但前几天有个朋友给我们送些自家种的水果，在房前看见一只兔子，还看见兔子拉了一泡屎在车道上。
好几个月了，还在这儿探头探脑，这只兔子真笨得可以。但就是这个笨头笨脑的家伙，我花了三招，历时两年，不屈不挠地与它周旋，才略占上风。只差一点点，就成了它的手下败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