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偶然重温往日信笺,几乎泪奔。特此摘录部分,以缅怀我永不褪色的青春——
 
摘录前先说说晴,当年和我同在人大附高中六班,后分到同一文科班,并同寝室三年的女生。
 
无论如何回想,高中时代都是段又苦涩又甜蜜的时光。苦涩不难理解,头顶高考这柄达摩利斯剑,谁的青春不曾不堪重负? 那段年华,生命的底色基本是阴郁的灰,然而又不全是灰,在遮天蔽日的漫天灰色中不时也会露出抹惊心动魄的红,让黝黑的肩膀上挑着重担一步步挪往山巅的挑山工的心也能被温暖,被照明。
 
晴正是这样的一抹红光。斯人体胖,整体气质就是只憨憨泰迪熊,放唐朝也得算微胖界人士。这是个极为质朴聪明的女孩儿。手风琴拉得很好,不学有术,光玩儿也考进了人大。我的高中时代,她就像一只可爱的毛绒绒的玩具熊,在所有低沉的时分让我依靠。她对友情忠诚到一个地步,当我脸上起了病毒性疱疹而涂了难看的紫药水时仍一口咬定: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比你以前更美!照她的说法,在那残缺的遗憾里有种特别可爱而感人的东西。
 
晴对我特别好,是那种极暖心的好。也许因天生不够美,从不寄望于众人的瞩目,所以生就了一种温厚豁达的心性,任何时候都甘当陪衬。她总是对我说,能做你的知己,我很自豪。在她眼里我一切都好,我的孩子气,我的不谙世事,我的天马行空,甚至我的任性和偏执。高中三年,她在我身旁就像个护身符,随时随地保护我关照我,在我冒傻气时为我善后。她还不时带我回她在北京城里的家,她同样圆脸的慈祥的妈妈为我们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她家的大黄猫也爱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晚上,她父母坐在灯下,一个读报,一个打毛衣,两人絮絮聊着什么,而我俩在阁楼上闲谈,只觉一切都不可思议地美好。
 
高中最后一年收到晴的贺卡,上书: 看到小熊长大了,不再需要大熊保护了,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写到此你大概以为晴是蕾丝边,但她不是。那时的我们就像两只冬天的松鼠,在树洞里相偎相依着取暖,一起度过高考的寒冬。情谊之纯,之真,在我一生中空前绝后。可惜后来晴考到人大,我混迹北大,各忙各的,渐行渐远,最后竟至失联,多年来四处询问而不得其踪,实乃平生一大恨事!
 
她在一封信里写道:“……写信实在传达不了多少信息,盼你回到海淀,我对你一吐为快。说到吐,告诉你,上上周我吐了,趁机休息了三天。

(你现在还像从前那样对你的同学讲春天的树儿给你什么感觉吗?我可记得你关于附中花园里树的一年四季的评论!)”
  
然后就是云了,一个狂热地崇拜诸葛亮,极有文学天分,极擅诗词歌赋,眉眼极清秀,后来如愿以偿考到人大中文系的川籍奇女子。关于她,我已写过两篇文字,这里就不再赘言。但还是要提到她送给我的青玉案:
 
泡桐花开花且碎,
风惊起,愁滋味,
魂远香残独憔悴。
夕阳怅望,冷月低垂,
此意凭谁会?
 
人生苦短何所谓?
留痴情,千秋岁,
一寸才华一寸泪。
玉章锦瑟,丹青妙对,
回首应无悔!
 
厚厚一摞信笺里,主要是她的,因为太多,不能一一罗列,只好摘一篇如下,可稍见斯人风采:
 
“很久不曾摊开一张纸,在清亮的灯光下,静静地写些什么了。前些日子,曾创下每日必写五页纸的日记的纪录,可于今,却因他的远去而纸笔蒙尘,那本带锁的日记已久未开启,我担心锈死的不是那把黄铜的小锁,而是我的本该浪漫而繁华的青春。

从没有想到过,只在小说中读到过的三角的故事会在自己身上突然莅临,也从没料到自己会第一次陷得如此之深。此时此刻,远在异乡的他也许正在为自己又一次生意场上的得意而举杯欢庆,却不会知道,在他曾留过泪水与微笑的京华,有一个痴情的小小女孩每日骑着单车孤寂地行过那段长长的,五六月的初夏夜间,几乎每晚他们都共同行过的路。现在正是一步一景,一景一段情。寸寸柔肠在车轮的无声转动中寸寸成灰。多少次骑在车子上恍惚前行的我,眼前都会幻化出他骑车带我风驰电掣在阑夜人迹稀疏的小街上的场景,可我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诉说——那不过是永远的回忆!

我知道现在的你对他一无所知,我却无法向你细细讲起,就如你要我向你讲述什么是宇宙,我将无从作答一样。想了很久,我只能给他下一个十分主观的定义,只有一个字——美。

他并不十分英俊,也不十分强壮,但他却美得惊心动魄。他有一双明若秋水,慑人心魄的亮眼睛,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盛满了美,并创造着美的,心灵。有一件颇小的事情令我感动至今,也正好是对他的美的一个诠释。
 
那是初夏的一个雨后的夜晚,他带我去看他在外面租的一间小屋。小屋在已荒芜的田边,门前是一潭被别人倒满垃圾的死水和长疯了的野草。小屋里小极了,阴暗潮湿极了,如困兽笼一般,让人艰于呼吸。即使透过半掩的窗帘,也只能看见天空中紧密封锁得不露一丝天光的浓云。在小屋中静默着,他忽然用兴奋的声音问我:“你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星了么?”顺着他的手指我迷惑地望过去,却只见小屋黑漆漆的棚顶。

‘你为什么不想象一下,我们正躺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面对了一天璀璨的星空呢?’他微笑地望着我,眼中闪烁着星辰一样耀亮的光芒。在他的双手的指尖划过处,我分明感受到了他在黑暗与压抑中挥洒出的一片光明的了无边际的至美的星空!
 
也许大多数人会笑我,竟为那么极平常的小事感动,可我要说只因为这一句话,我知道了我的男孩心中装的正是我所痴迷追求的——至美!
 
……说了这么多,我想你还是什么都不明了,其实我自己也很糊涂,也许这种感觉才算找对了!
 
既然一切故事都将成为历史,那么欢乐与忧伤又有何分别?
 
考虑再三,终于不把他的照片寄与你,只因那是绝版。我不得不放在我那最温柔、带泪、并不可碰触的心底好好珍藏。其实,只要抬头望望夏夜的星空,你就会看到他,也该看到我——自那一夜别后,用一生的等待,数星星的女孩……
 
在你们那片‘平畴交远风’的美丽校园里,更多的,也许是一种空灵的自由……你的那个红尘中的贤良男士出现了没有?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带他来让我观赏观赏,看看什么人这么有福分,博得了天下最痴绝的才女的芳心!
 
又到了寄卡爱心满天飞的季节了,每天都有无数人次敲开宿舍门来兜售贺卡。在流光溢彩的图案之中,我在想哪一款才配得上远方的你呢?又有哪一方小卡载得动这如许相思!
 
希望有一天,你能来看看我,看看我被同学们称作‘秋波淹死人’的眼睛,我的温柔的眼睛吧!……我想你!
 
唯愿,君心似我心!
 
爱你的,我”

Again,她不是蕾丝边,百分百直女。但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搞笑,彼此肆无忌惮地言爱。那时的所谓爱,便是深情厚谊的代名词了。
 
大学里她兼职某电视台主持人,有次约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趴,我见到了一群“社会青年”,她的气质里也有了陌生的成分,后来便心照不宣地,渐行渐远,直至杳无音讯。不知现在的她,眸子还那么清亮吗? 还发狂地热爱诸葛亮吗? 还记得曾经的我吗?
 
迁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小学四年级我从辽宁转学到北京即和她同班了。初高中我考进顶尖的学校顶尖的班,和她的联系却从未中断。暑假时一起背着吉他去同一老师处学习,夏日的黄昏一起漫步河堤,谈那个年龄会谈的天。有时会像两个小流浪汉,肩并肩靠墙根坐着,漫无目的地闲聊,在那时尚干净的,烂漫的霞光里。
 
以下是她的来信:
 
“在我的眼里,这世上许多东西都是灰色的,所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爱上灰色,但你总是那束灰色中的蕊,是红色的。我爱得紧,便舍不得碰,舍不得让你有分毫损伤,所以就只有坐在一边去欣赏你。
 
我把你看成我自己。当你高兴时,我也高兴,你成功时,我也自豪,因为我把你当成自己,所以也想努力做出一些事情,让咱们共同分享过程的艰辛或后果的喜悦。
 
我是深爱着你的,从小到大都是。所以我只希望你会顺利地做成你想做的,完成你个人的设计。
 
有消息后别忘先告诉我。”
 
 读到最后一句我费了半天神,想自己当时有什么消息,可以先告诉她。

下面也节选自她的信:
 
“……告诉你,我也在看《平凡的世界》。我被路遥营造的这个氛围和他笔下的人物感动了,还未看完,但我正在体会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奋斗。我时常想起路遥创作此文的情景:负着重病,远离家人,去山里找一间茅屋,屋内堆满了报纸,山似的,比人还高。黑暗里路遥坐在小凳子上查找资料,胃痛了,绞着痛,他先是跪下,后是干脆趴在地上,用凳尖儿顶着痛处,翻找资料。是的,他需要去医院之前啃完这座‘山’。他后来是怎么样查资料的?是在地上爬着去的!他没有力量再站起来,却有力量再工作下去!

这是人的一种有价值的生存方式。我知道,做文人,一定要有敬业精神,也就是狂热的投入精神,这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要进入文学的人来说,要有天分,天生气质中要有一种浪漫气息;甘于寂寞,因为如果走文学的路,学理论中必然会有如法律条文一样枯燥的理论,即使毕业,走上社会,面对杂乱的人的世界,以及如何面对创作与发表之间的距离,发表与被人接受之间的过程,这都是个会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事儿。

下面,再分析一下你自己。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符合一个学文学的人的标准,尤其是你的负责的劲儿,是可爱的。你的潜力是很大的。举例说,我是看着你走到今天这步的。你的狂热的投入有时会让我发笑(实话),但,没有这种投入,就不会有一个好的描绘能力。你的描述能力是我遇见过的人中最好的。以前,有时听着你描述,我常常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感想常常会让我感动。我有时会陶醉。我现在突然想,如果有一天你发表了一篇特棒的(书)文章,我也许会把它译成马来文,让东南亚的人也认识你。那样咱们就成了最佳搭档,到时你只卖版权给我,我只译你的文章。太给劲了!
 
……要记住一点:活到老,学到老。所有的东西,不会因为一时你不选择它,它就永远与你无缘。记得看过一篇文章,一位中国女学生去日本留学期间,开了个汉语班,班里居然有位七十岁的老妇,学得非常用功。……记得冯小刚吗?现在红得发紫的编剧。他干了很多年美术,突然偶然机会,成了编剧,导演。他领导了一种文艺潮。所以,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你有青春作本钱,要珍惜,别怕。重要的是你学到了,得到了你所追求的东西,别的都让它边儿去吧!
这封信又被打断了。刚打完排球,我上场了。当然,我们肯定输了,被英语系打得稀里哗啦。没心情极了……”
 
(信末是她的圆珠笔速写,一个非常cute的,打伞的卡通小姑娘,旁边注:望什么呢,傻猫儿?)
 
下面还是她:
 
“春天到了,真美。我想,我们俩都会不约而同地去注意一些事物。我知道,北大园内的春景一定是醉人的,而我,仅在北外这块城市中的桃园里就已按捺不住对这个季节的爱了。所谓的枯木逢春,北外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园中,不知何时突然有了许多的生气。
 
树干还是依旧苍老,但不同的是,上面点缀了新绿。玉兰花开过了,迎春花开过了,丁香,桃花……全都开了,真可谓是万紫千红总是春!
 
晨读园是我现在最爱去的地方。里面一种不知名的兰开了,粉红粉红的,满树都是,一簇簇地点缀着园子,树下草坪上一层细琐的花瓣,远望去犹如粉红的花毯。清晨的旭日东升,照在上面,亮亮的,湿湿的,让人爱得不肯离去。想把它缩小放在衣袋里,走到哪都带着,像带着新生婴儿,兴奋得很。然而只能这样想想罢了,美景是带不走的,只有记下来,说给你听。我以为,照片也是煞风景的,因为它太写实了,会破坏更微妙的东西。
 
……我想我慢慢会站起来的,我要真正地成为一个人。经过了一些磨练,我会变得成熟起来。现在,我想我必须汲取知识的养分了。”
 
(下面是龙飞凤舞的马来文签名,注:签名还可以吧?)
 
仍然是她:
 
“两本书收到了,但没有马上写信给你,我想等我看了些再说,也许会好些。讽刺与戏剧的确是我未曾留意过的两门艺术,看后对此有了些了解,谢谢。没有力量来源的我,so tired,在音乐中麻醉神经,在睡眠中忘掉一切,进入梦境,进入幻觉。我知道自己是能走出这块误区的,积极地向着目标奋进,in spite of the attack.
 
I’ll remember裴多菲的话:命运是只胆小的狗,所以你不必怕。
 
我希望有空我们能够多交流。我需要鼓励,我相信自己,但也怀疑自己。我经常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望外面的高速公路,望对面的枯木,莫名的热流会冲倒喉咙,冲到眼下。是慨叹这时光?不知道,莫可名状。”

很多年前,大学舍友帮我联系到了失散多年的迁,彼此交换了几回书信,了解了下对方近况,而遗憾的是,曾经的我们,终究还是在时光中变得陌生。终于第二次失联。这该算成年人的悲哀吧!
 
在这样一个平淡又独一无二的日子,做一回抄写员,抄下些许往日片断,也因此,曾经的青春如春天般短暂重现,也让我深深喟叹: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感谢这些给过我时间给过我挚爱的好姑娘们。愿你们不管身在何方,都被岁月温柔相待!

 

 

 

 

鲜榨时光_CA2017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云霞姐姐' 的评论 : 这样的友情真的难能可贵,可惜生命中更多是离散和隔绝。祝云霞姐姐和你的朋友们友情天长地久!:))
云霞姐姐 发表评论于
少女的友谊非常珍贵,我中学时,也有个好女友,后来她参军了,我们一直通信,看她讲打靶,操练,初恋,我讲我高考,上大学.,文艺汇演,海外关系,出国,这些信让我们的生活生动起来,充满了色彩…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