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我想了想,说:“他们两个在前面。”
叹了口气,我接着道:“说真的,我们走的这一段路本身没有难度,天气好的时候很多人会来到这片snow field坐滑玩或者训练登顶技巧。但是,最不幸的是,我们遇上了天气剧烈突变,气温骤降,大风等等引发的white-out,当时能见度几乎为零。Jason前一天已经身体不适,留宿营地又是计划之外的,应对这种天气的装备都没有带,后来他是身体失温了。”
“Tim的腿上有伤,他担心会拖累大家,就趁着一开始没感觉太疼的时候多走一点儿,尽量不要再有什么情况又得麻烦Jason或者我们两个女的。当然,他也没有想到平时爬山比他快的Jason竟然在没有难度的路上越走越缓慢,距离就拉开得越来越长。”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么一小点一小点叠加起来,最后变成那样。”我靠在Carter身上,闭着眼睛回想那段经历,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如果第一天坚持走下去,会不会改变结果或者变得更糟糕。其实,Jason为了凑训练的背包重量,还塞了睡袋垫子进去,如果真就没带,我们肯定不会住下了。所以,怎么说呢?我反复想过无数次了,真的是不知道。。。每一年,大雪山总要带走几个人,听新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跟自己会有什么关系,也从不觉得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Carter抱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玩我的头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暖炉木柴噼啪的白色噪音。
“后来呢?”他问我:“Tim怎么把你惹成这样了?”
“Survivor’s guilt,我和他都经历了幸存者综合征。”我缓缓地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脑子里全部都是‘为什么你走了,我却还活着’的念头;Tim也一样,总是在想是因为他,我和Jason才会跟着去那儿,另外他的腿伤导致行程打乱最后遇到天气骤变。葬礼之后他离开了,一直到事情过去差不多一年后,他突然时不时冒出来找我,在我家断断续续住上几天或者一周左右。好像是两年多前吧,Tim来了,某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他躺在我身边正抱着我睡。”
Carter皱了皱眉,嘴角扯动了两下。
“他说他在旧金山找了一份工作,准备彻底放弃big wall and ice climbing,安定下来好好生活。他向我道歉甚至忏悔,说那个时候我们身边朋友和网络上的人攻击我,其实他有看到,但是犹豫再三他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没有替我挡住那些恶言相加,让我倍受伤害,都是他的错。然后,”我犹豫了一下,才说:“他向我求婚,说这是他这段时间来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希望我答应。”
“实话说,我真的很不想见到他,每见他一次我就绝望多一层。可与此同时,我又很不想他走。他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的场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Jason还随时会打开门进来一样。而且,幸存者综合征上,我们俩能做到‘共情’,我和他好像有种只有我们能理解的紧密而无法分割的感觉。”我低头摆弄我的衣角,说:“但是,这种感情跟爱情无关,我绝对不可能对Tim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爱,这比要我的命还更要我的命。我拒绝他,反复跟他解释这是典型的survivor’s guilt,本来他就不是我的什么人,他不需要替我说话更不需要对我负责。可是,他都不肯接受,他觉得我是过不了自己心理上那一关,而不是对他没有感情。最后,我被他折腾得都快崩溃了,Dylan说陪我去申请restraining order,他才离开。我更换了所有可以更换的信息,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
“今天我不是想冲他发火,我也不是恨他或者讨厌他,”我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受不了他再跟我重新来一轮这个话题,一想到我就觉得。。。”
“我明白。”Carter点头道。
“我记得医生对我说,如果你不能够真正地直面你的悲痛,引导和释放出去,就会永远地消耗你的内心,好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余生来屏住呼吸那么痛苦。”我转过身去面对着Carter,整个人扒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我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几乎已经被消耗干净了,感觉像长久被按下水下不能呼吸。”
“我明白。”Carter又说了一遍,双手在我后背上加了些力气按压,说:“记不记得我说过,在加油站看到你在外面想搭顺风车又不敢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太阳从头顶上照下来,棒球帽在你脸上打下阴影,可眼睛却在暗影里亮着。一下子吸引我的,就是你的神情和你眼睛里面的东西,有迷茫无助,但是又有决绝和坚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格外抓人。Terri,你刚来的那段日子特别安静,总是避开人躲在一边,就像98一样。你说得没错,我把很多训练Mustang的方法和技巧用在了你的身上。现在听了你说的这段故事,我更相信我当初的直觉就是对的,带98回来也是对的,”Carter把胳膊圈在我的后腰上,加了一句:“也许它真的能带你走出这段最困难的路。”
“我想,她已经开始改变我了。”我说:“尤其是今天,我们相互爆发之后,就像心理上冲破了某一道障碍,她的bubble也被我戳破了。之前最担心的情况真的就发生了,但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能面对什么能做到什么。你知道么,自信心爆棚到上头,这种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Carter哈哈地笑:“我当然知道,你扑上来亲我的那个爆发力,也太美妙了!”
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我想,明天我应该去跟Tim道歉。”
“对,他到底还是我们的paying customer,”Carter轻笑道:“作为你的经理,我是不是也该去呢?”
“必须的。”我咬他一口。
第二天早餐时间段,我们俩在餐厅里找到了Tim。他见到Carter跟我一起,还礼貌地问他能不能让我们坐下聊几句,表情很有些意外。我郑重地向Tim道了个歉,随后给他讲了我来到这里以后发生的改变,当然还有我和Carter的关系。
Tim沉默着没有说话,下意识地用叉子轻轻触碰盘里的鸡蛋。
“所以我想你能理解,”Carter接着我的话对他说:“Terri挣扎了这么久才走到现在,我是真的很不愿意再让以前的事情介入进来。如果你是以她曾经的朋友的身份在这里度假,我热烈欢迎,费用on the house,但如果你还有其他的计划,那。。。我就很抱歉了。。。”
“Terri,”Tim转头盯着我的眼睛注视了好一会儿,说:“你变得太多了。”
“你晒黑了,头发也长了,还壮了不少。昨天看到墙上一张照片,好半天我才认出来骑马飞奔的那个人是你,神采飞扬脸上还有一点儿别样的笑容。”
“谢谢。”我淡淡地说:“我就当你在夸奖我。”
听到他的话,我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大部分时候,我的笑容多少都有一股伤感的阴影,那是五年的抑郁经历给我的烙印。但是,那天Bruce给我拍的照片上却一点儿阴霾都没有,因为那时候我的全部精力都在别摔下Brewski这件事上,抛开了其他所有的杂念,听到Carter对我喊“Turn him loose”,我心里终于有了底气放松了下来,夕阳在我脸上焕发的光彩,让我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
今天Tim看我的眼神,使我想起了我的衣柜。
那时候把Jason那些的衣服清空后,衣柜一下子露出一大片空白,我盯着那块空出来的地方看了好久,仿佛我和Jason共同的那段岁月倏忽而去,留不下任何痕迹。我挣扎了半天,保留了他的两件T恤,挂在了那里。有时候,那两件衣服能给我很多安慰,可更多的时候看到它们,会有股绝望突如其来,而且来势汹涌压都压不住,让我瞬间崩溃得一塌糊涂。
这会儿Tim看着我,就像当初我在看那片空白的衣柜,无比失望却又知道无可挽回,他微微笑了笑,说:“Really good to see you.”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