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职工运动的复苏
由于工会组织的恢复,一九二五年春各地的罢工事件日益增多;而这年二月间上海日本 纱厂工人的罢工,又是“五卅”运动之前,罢工规模最大的一次。
在列强之中,日本在华工业是首屈一指的,它利用不平等条约的特权,在中国境内开设 了各种工厂。那时日本在中国境内所设置的纺织厂,共有四十一所,在上海一地即有三十七 个厂。纺织业间的竞争相当剧烈。日厂资本既雄厚,又有不平等条约为护符,不惜采取降低 劳动待遇的手段,来维持和增加利润;同时对中国民营的纺织厂;积极进行吞并和排挤。这 些事首先引起纺织工人酝酿反抗,也引起中国工商界的愤怒。
日本纺织厂中资力最雄厚的是“内外棉株式会社”,它在中国有十六个厂;其中十一个在 上海。中国工人在“内外棉”做工的境况之惨,简直如处地狱。工人分日夜两班,每班每天 工作十二小时;众多的女工和童工,每天平均工资不过一角多一点(约五分美金)。他们的食 宿条件,坏到难以形容。管理工人既严格周密,额外克扣工资的事件,又层出不穷;打骂工 人,更是司空见惯。进而发明了一种独特办法来榨取利润;它利用中国人民的困穷和大量失 业,招收大批男女童工,设立集中营式的训练所,名之为“养成工”。以这种“养成工”制度, 用来对付反抗力较强、工资较高的男女成年工人,因此,成年工人之被淘汰者,日益增加。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内外棉”第八工厂传出大批成年男工被开除的消息,引起工人的 骚动,并发生逮捕和殴打工人的事件。二月九日,工人开始罢工;罢工的主要口号是“反对 东洋人打人”;罢工风潮迅速蔓延到二十二个在上海的日本纱厂,罢工人数达四万余人。 这次罢工具有反日的性质,获得上海各民众团体,如学生联合会等的支持。二月二十五 日,上海总商会出面调停。日本厂方接受了“不得无故打人”等四个条件,罢工才告结束。 这次罢工虽未获得全部的胜利,但上海纱厂工会的势力,却迅速膨涨起来(日本纱厂工人加 入者增至九千人)。此后,日本纱厂中继续发生一些劳资纠纷和工人反日的举动,终于酿成了 五月十五日内外棉第七厂,日籍职员杀死工人顾正红的事件;这一事件便成为“五卅”运动 的导火线。
我于三月十六日到达上海后,同志们向我谈起这次罢工的壮烈经过。我以前一直认为纱 厂工人多系童工和女工,团结力较弱,组织工会和进行罢工困难多端。现在居然出现了可观 的成绩,足见职工运动已有了新的生机。 我曾亲到沪西纱厂区去考察,看出同志们颇能利用已往的经验,尤其是我在长辛店发动 职工运动以来的经验。
中共上海区委会在纱厂工人密集的地方,设立了一些工人补习学校和 工人俱乐部等,团结了不少工人。这些学校和俱乐部大多数由青年知识分子负责领导,其中 上海大学学生刘华就是最能干的一个。在二月间的罢工中,纱厂工会组织尚未健全,罢工工 人在“反日”的口号之下,曾采取阻拦女工童工上工的手段,这是李立三根据安源路矿工会 罢工的经验所表演出来的杰作。不过这种兼用强迫的方法所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在当时尚 未为人重视。 我曾和一些工人谈话,他们大都表示:“反对东洋人打人”是天经地义的,每个中国人都 应当赞成。即使是知识较低的女工童工,一听反对东洋人的话。也均义愤填膺。我认为这是 上海职工运动的一个新的动向;这种工人的经济斗争,加上民族主义的因素,发展确具无比 的活力。
延搁了两年的第二次全国劳动大会,终于一九二五年五一节在广州举行了。这次大会的 成就,为紧接着爆发的“五卅”运动,准备了组织上的条件。 这次大会虽是由北方的全国铁路总工会、华中的汉冶萍总工会、广州的工人代表会( 广州工人代表会是由国民党工人部发动组织起来的。表面上包括了广州所有的工会,事实上右倾的广 州机器工会是与之对抗的)、 香港的海员工会四个主要的工人团体出名召集的,但实际的筹备工作,仍由中共中央职工运 动委员会主持。我们忙着联络各工会选派代表,并以全国铁路总工会和汉冶萍总工会的名义, 电邀赤色职工国际派代表出席,以及拟定议事日程等等。
四月下旬,我们纷纷前往广州主持 其事。 五一节那一天,广州市举行了一个超过五万人的劳动节纪念大会。会后游行示威,参加 的除各业工人外,还有广州四郊的农民和市内各校的学生。示威行列中特别引人注目的,当 推黄埔军校的队伍;这些军官学生擎着“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旗子,颈项间系着条鲜红的领 带,气度轩昂,显然与旧式军人不同。他们和全体队伍一起高呼:“工农兵大联合”、“打倒军 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革命气氛的弥漫,为前此所少见。
广东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也定在那一天同时举行;因此,劳动和农民两个大会的代 表们就在五一节的下午,假广州大学大礼堂联合举行开幕式。到会者连来宾共千余人。廖仲 恺先生代表国民党,我代表共产党,先后致词。赤色职工会国际代表奥斯脱洛夫斯基也应邀 发表演说。此外,还有黄埔军校代表等的演说。这一切举动,使“国共两党密切合作”、“全 世界工人和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工农兵大联合”等的气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次劳动大会共到代表二百八十一人,代表一百六十六个工会单位,会员人数约计为五 十四万人;这较之一九二二年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时的实力,大有增加( 据《向导周报》第一百五十五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出版)所载,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只代表有组织的 工人二十万人 )。代表中的国民党员,中共党员以及无党籍者,似各占三分之一。中共的力量较之以往,有了显著的增强,而 那些并非共产党籍的代表,也多系同情中共的左倾人物。所以在大会中,中共党团具有控制 的实力。 在七天的大会中,主要通过了:《工人阶级与政治斗争》、《经济斗争》、《组织问题》、《工 农联合》、《铲除工贼》、《中华全国总工会章程》及《加入赤色职工国际》等七个议案。这些 决议都没有发生甚么重大的争辩,便获得最大多数代表的认可。
大会进行相当顺利,所以如此,是得力于中共的党团组织作用。我专任中共中央代表, 并未兼任工会代表,因此,我不必经常参加会议,只在中共党团中,从事幕后指导。参加中 共党团委员会的,有香港海员工会代表苏兆征,铁路工会代表王荷波、孙云鹏,上海纱厂工 会代表邓中夏、李启汉,广州工人代表会代表冯菊坡、刘云松等。
这个党团无异是大会决策 的机构,决议案和选举名单,都是由中共党团准备就绪的。 中华全国总工会由此诞生了。大会选举了二十五人组成全国总工会执行委员会。林伟民 (海员工会会长)为执行委员会委员长;刘少奇(汉冶萍总工会会长)、刘文松(京汉铁路总 工会会长)为副委员长;邓中夏为委员兼秘书长和宣传部长;李森(即李启汉)为委员兼组 织部长;孙云鹏为委员兼经济部长等。并决定总会设在广州,立即行使职权。
中华全国总工会执行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接着就在广州举行。它鉴于总会偏处广州一隅, 势难指导其他地区工会工作的进行,乃决定在上海秘密设立一个办事处。我被选为上海办事 处的处长。这个决定给予中共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工作上极大的便利;后来我曾利用这个职 务,在“五卅”时,迅速地组成了上海总工会,并推动了这个运动的进展。
中华全国总工会根据大会的决定,正式加入了赤色职工国际;从此,中国职工运动便与 莫斯科发生了组织上的关系。上面所说的奥斯脱洛夫斯基在这次大会中参加了大会工作,使 加入赤色职工国际的决议,顺利通过,并解决彼此关系上的一些实际问题。中国各工会前此 都未与亚姆斯坦的职工国际发生过联系,也未受西欧社会民主党的影响;因而新成立的总工 会加入莫斯科的赤色职工国际一事,毫无阻碍。
在领导这次劳动大会的工作中,国共两党合作得很好。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工人部长的廖 仲恺先生,因忙于处理广东的财政,乃本着与中共热诚合作的精神,将领导工会的工作都交 由工人部秘书冯菊波(中共党员)处理。虽然如此,我遇有重要问题,还是直接找廖先生商 谈;我的意见,他从没有表示过异议。他的太太何香凝女士更向我明白表示,廖先生忙于广 东的政务,在职工运动方面,他只愿做一面旗帜,一切实际工作他无暇过问,大家做了,他 也不会反对。
中共在这次大会中,最大的收获是增加了对香港工人的影响。香港海员工会是香港各工 会中的柱石,苏兆征是海员工会中具有信誉的一位领导人。他在轮船上工作了约二十年,长 住香港,连广州都很少去,对国内情形更是陌生。他于一九二五年二月间代表香港各工会赴 北京,参加国民会议促成会,因而他有机会了解了内地的情况,并对中共发生了好感;终于 由老资格的国民党员,转而加入中共为党员。 他回到香港以后,曾将他北上所目击的职工运动的情形,介绍给香港的同事们,因而增 加了他们对内地职工运动的了解,并对中共产生好感。
这次大会也顺利的消除了香港工团总会的反对意见。香港工团总会虽然派了代表出席这 次大会,但对中共的领导表示不满。一位香港工团总会的主要代表曾向我指出:香港工团总 会是由一百多个工会组织起来的,海员工会不过是工团总会中的一个单位。他并质问:为甚 么要海员工会做这次大会的召集人,却不理工团总会?是瞧不起工团总会,抑或是企图包办?我虽曾向他多方解释,但误会并未冰释。
在中共党团中,处理这个歧见的时候,我坚持对工团总会采取友好的态度。认为不应将 工团总会称为“黄色工会”,形成职工运动的分裂。同志们接纳了我的意见,选举了工团总会 一位主要代表参加大会主席团,表示我们并无歧视的意思。又经过苏兆征等人的从中疏解, 工团总会也就积极参加了大会的工作。这件事不仅弥补了原有裂痕,也为香港各业工人后来 之一致参加“省港大罢工”,排除了不少障碍。
但也有一部分工会始终对这次大会采取反对的态度。如广东机器工会,曾参加第一次劳 动大会,而这次却采取了消极不参加的态度。当中共与国民党左派于一九二四年八月组成广 州工人代表会时,广东机器工会这个国民党右派的堡垒即谢绝参与。此后,它也凭借在广东 根深蒂固的地位,与新成立的广州工人代表会明争暗斗。这次它又拒绝出席劳动大会的邀请, 我们明知无能为力,只好任之。
另一个代表反对态度的团体是上海工团联合会,它是在一九二四年八月间由国民党右派 人物组织起来的。参加的工会有三十二个,会员号称三十余万人;其实这一数字是过份夸大 的。它始终以反共为立场,不肯与中共所领导的工会合作。一九二五年二月间,日本纱厂罢 工时,这个工团联合会又组织了一个“反共产主义男女劳工同盟”,在工人中散发传单,表示 愿意支持罢工,但劝工人不要受中共的利用。这种事曾引起中共的愤怒,认为是破坏反日罢 工。而其援助罢工的诺言,也从未兑现。 就由于工团联合会不关切工人利益,专以反共为立场,中共方面斥之为“空招牌的工会” 和“工贼的工会”,并不邀请它去参加这次的大会。它也因此发表宣言,反对第二次劳动大会 的召集,但未发生任何影响。后来这个组织在“五卅”运动中,便消声敛迹了。
一般说来,革命力量虽曾遭受右派的阻挠,但仍急步向前发展。广州市这个革命中心仍 为滇桂军所盘据,包烟包赌,弄得乌烟瘴气;但黄埔党军迅速成长,已能放出光芒,使多数 人对前途抱有信心。同时,广东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的举行,和包括约二十余万人的农民 协会的成立,也使一般人觉得革命的影响,已远及于穷乡僻壤了。
第二次劳动大会充满了乐观的气氛。广州的工人代表们时常竖起大拇指,津津叙述他们 在剿平商团和第一次东征中,与党军和农民群众共同作战的经过。我们这些中共负责人也觉 得这次大会获得了预期的成果,它团结了可能团结最大多数有组织的工人,成立了总工会, 实现了工会的统一领导。从此,中共自身也就名副其实的称得上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了。
五月八日,大会在一片欢欣声中闭幕,从各地来到广州参加大会的工人代表们,纷纷北 返。他们多怀着兴高彩烈的情绪,要将大会的成就介绍给各地的工人群众。 我因另负有中共中央的使命,需指导广东区委会的工作,暂留广州。
这时已是讨伐杨刘 的前夕,国民政府之改组,也正在酝酿中,我须与鲍罗庭和广东区委负责人商谈政策方面的 问题,如果不是上海发生了顾正红被杀的事件,我可能要等到国民政府正式成立之后,再行 北返。 上海“内外棉”第七厂工人顾正红被杀一事,恰恰发生在第二次劳动大会闭幕以后的五 月十五扫,特别易于激起人们的愤怒。上海中共中央将上海工运的紧张情况函告我,要我从 速返沪策划。我于是匆匆结束广州方面的工作,于五月廿六日首途,到达上海时恰恰又是“五 卅”之夜,行装甫卸,立即又卷入了反帝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