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時(4)姑苏的冬天 记忆中家乡苏州的冬日大约开始于冬至前后,那時的苏州会有冬酿酒上市,这是一种淡而白的米酒,甜甜的有些像酒酿里的湯汁,一般就着长生果(即花生米)斟酌。 只有这种冬酿酒也会让我们小孩子喝一些,因而印象很深。喝过冬酿酒,大人们漸漸忙碌起,要为过年做准备了。 我的母亲与邻居谢家合养一头猪,谢家就在我家斜对门,那里原是一座廟,解放后里面住进了好几户人家,但仍有些空地,两家人合建了一只简易猪棚,猪就养在那里,谢家还在沿马路开了一小间食品店,卖些馄饨、阳春面之类的点心,食品店和两家人的菜皮剩飯就是猪的主饲料。到年底了,請人把猪宰了,两家人分了猪肉,我母亲把分得的大部分做成了腊肉和咸肉,一块块地挂在屋檐下让西北风吹紧吹干。另外还会做好几只风鸡,高挂在客堂里的竹杆上。这時家中角角落落都充滿了过年的气氛。 桂花糖年糕也是家里自制的,这可要忙活好几天,先要花几天浸泡糯米,然后用石磨把糯米碾成糯米粉,等一切材料准备齐全,选一吉日请来一位壮实的师傅,把糯米粉先蒸熟,拌进红糖水和桂花,然后就全靠师傅把糯米粉团不断用力的甩打和 柔和,整个过程十分辛苦费時,等最后压紧成条形往往已是深夜。最后一道工序是切开成一块块年糕,在昏暗的灯光中,我们小孩也帮着把这些刚成型的年糕搬运到房间的搁板上,一块一块分隔开让其自然风干。我妹妹当年更小,但也会帮着递送年糕,大概刚成型的年糕又热又香,她忍不住偷咬了一口,几天后发觉一块年糕缺了一只角,最后弄清了怎么一回事后,一家人打趣她了好一陣子。 为了让我们这些孩子们能有一个快乐的年节,大人们的辛苦都看在小孩子的眼里,那一份亲情和关爱融合在高高挂起的鱼、肉中,体现在一块块的糖年糕中,孩子们吃在嘴里,暖在身上,记进心里。儿童的思维是简单和直觉的,他们是通过对实物的来源和用途的观察中去体驗和接受长辈的亲情和爱心的。这种深植於孩子心灵里的亲情是维系家庭的坚强纽带。当今天的孩子看到所有日常生活用品可以如此轻松地下单,並由陌生人送进家门,他们又能如何去体会父母的辛苦和爱心呢?这是现代社会家庭逐漸解体的重要原因。 新年一天天的接近,学校也放寒假了,过年時又有吃、又热闹,是孩子们最为开心的時光了。外婆给我的压岁钱是崭新的第一版人民币的零票,以当時的水准来看,这些 纸币印刷之精美、纸张之挺括超乎一般人想像,我真是百看不厌、爱不释手。这些纸币我一直收?了许多年,直至动乱的六十年代中期。这套人民币的发行和流通实质上是这个新生国家得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石,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人民币的权威是以槍杆子来维持的,但又有哪国的货币背后没有国家机器的支持呢?为什么长久以来在许多国家里无论怎样使用暴力仍旧无法控制通货膨胀,国家的货币最终被自己国民所抛棄呢?这些历史的经驗值得我们深思。 新年里除了压岁钱,还会收到一些礼物,一般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多数在过年前庙会的地摊上购得。我得到过一只空铃,就在新年的几天中,在自家天井里我学会了怎样抖空铃,后来还玩出不少高难度花样动作。父母知道我醉迷于三国、水浒等故事,还给我买了弓箭和宝剑。弓箭是竹制的,箭头上有橡皮吸盘,射在镜子上能吸附而不掉下来。那把宝剑的做工十分精美,剑匣上有彩繪,还攘嵌了一小块镜子,我十分喜欢。我常常把它挂带在腰带上,踱着方步进出家门,去找我的小朋友。见到好友后,常会抽出剑来,炫耀一番,着实也有些“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的气概。 儿時苏州的冬天那真是冷,挂在屋里的洗臉毛巾都会凍成冰块,天井里的地面一层灰白,凍得可以在上面滑冰,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有尺把长。又加江南的湿气雾霾,好像穿更多衣服也没用,那刺骨的寒冷借着雾气湿透衣服、无孔不入的浸透身内。如果是阴雨天,母亲也不让我起床了,端来泡饭坐在床上吃过,又钻进棉被里,以最大限度降低能量消耗,那時候又无手机、平板电脑,常常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自已为自己编编故事罢了。冬日的黃昏天黑得早,坐在客堂间中吃晚饭,客厅门口的六扇落地木窗根本挡不住从天井里吹来的西北风。油灯投射出的暗影被风吹得在墙上舞动,跟着飘动的还有木窗上糊的破碎的窗纸。窗纸上印的是几首唐诗绝句,一首是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这是我会背诵的唐诗第一首,估计也会是逐漸棄我而去的上百首唐诗的最后一首。窗纸上还有一首是“北风吹雁雪纷纷”,我儿時就是在冬日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这些诗句吃完晚飯。 我在冬天的阿拉斯加曾经住过一个多月,似乎那种寒冷也不及五十年代的苏州的冬天那样令人难受。总的感觉是现今的苏州、上海比较半个多世纪以前是夏天更炎热,冬天更暖和,如今的江南居民似乎更讨厌夏天,而极少埋怨冬天,是否气候确实有了明显的变迁我不确定,这只能去问竺可桢的弟子了。但我以为这主要与社会的富裕程度有关,自古以来穷人怕冬天,个中的道理无需证明,由此也可推知,社会确实在进步,人们逐渐在福裕起来,但是福裕起来的人们却不一定幸福,穷困中的百姓也不是没有一点快乐,特别是孩子们,孩子总会有自己的快乐,而且孩子们的欢乐无需太多理由。 冬日只要天晴,孵孵太阳就是一乐。家中的两间卧室均是地板房,小房间的门又是朝南面向天井,我们常会坐在小房间内靠近门囗地方晒晒太阳。外婆怀中还有一铜做的?炉,炉中好像主要是稻柴灰和少许木炭,炉面的一只盖子上有许多小洞孔,炉子处于半燃状态,所以无火无烟,却能长久暖热,手冷了就在銅炉上放一会。外婆会在炉灰中埋下一只鸡蛋,鸡蛋上凿一小孔,取一段细竹条一端插进鸡蛋里,细竹条的另一端穿过銅炉盖的洞孔露出在外面。这時的我就有了工作可做,不時会去轻轻地提拉那根细竹条,等竹条再也提拉不动時,鸡蛋刚熟,我就又有了可囗的点心了。 五十年代在苏州我们家中仍使用大的灶台,柴火的来源主要是稻柴、麦桔、松果等,从后河农船上大批购进后堆放在联通大门的杂物间,这些柴木不仅佔去很多空间,还带来许多飞虫,而且还是火災的重要源头。但这大半房间的柴火就是我们一家半年多维系生活的主要能量来源,由此不难推算出我们当時的生活有多少的清贫。这半年多的能源可能不夠今天都市家庭一天的需求,今天的一家人每天需消耗太多的电力、天然气和动力汽油,实质上所谓的现代化几乎完全是建筑在大量能源的消耗上。 使用柴火的大灶台也不是一无是处,大灶燒的饭有鍋粑,由此做成的泡饭特别香。用霜打过的青菜在大灶上做成的菜饭绝对胜过如今大飯店的招牌菜饭。大灶的沿边还有一只埋得很深的湯罐,利用炉灶的余温提供日常所需的热水,一流的环保节能。冬天的傍晚,特别是下雨天,到处是潮粘粘、冷溲溲,“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到了燒晚饭的時侯,我妈在灶台上操持,外婆在灶台的后边燒柴火,我就去依偎在外婆身边,有時也会帮着把稻柴打成结,然后送进灶中间,熊熊的柴火烤红了我的面孔,也驱走了衣服和鞋祙上的溼气。隔牆的后面就是河,外面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屋内的灶间里燃烧着柴火,里面是火暖、人暖、暖暖如春。我的童年就是在灶间里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冬,迎来了一个比一个明媚的春天,岁月匆匆之中我从儿童惭惭成长为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