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 (21) 长篇小说《海上佳人》连载

春园镂花木头门窗全部开着,晚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屋子里亮着红丝蒙着的灯笼。屋子中间是一张大红木雕花圆桌。屋子的西角是一个八扇明代的屏风,上门绘着各色春花和鸟。临窗对着一个人造湖。湖里几条船的周围飘着睡莲形的、点着了的小蜡烛。

晚上六点温士顿和世雄到春园的时候,世英,怡红, 世雄的妹妹世兰,已经在等他们了。老爷世英身着黑色团喜长衫正对着大门坐着。见了温士顿和世雄,赶紧叫他们各坐自己两边。怡红已换上一件宽袖淡蓝底暗色小粉花旗袍坐在温士顿旁边。世兰挨着哥哥世雄坐下,她丈夫死后百日还未满,本来臂上还为他戴孝,世英看见不舒服,给她扯掉了。

他的七姨太柳笑青六点一刻才盛装踅进宴会厅。世英无言地瞪了她一眼。笑青装作没看见,背对门坐下。世雄抬头看看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孔小巧玲珑,身段也是小巧玲珑,穿了一件粉色无袖洋纱旗袍,浓妆艳抹。她也将注意力转向他。那时温士顿正在和众人说话,只是他的国语和他身上深蓝色的中装一样叫人觉得别扭。

六个年轻的丫环站在用餐人后面,扇扇子、递手巾、倒老酒。那天她们也尊了老爷的意思,统一上穿斜对襟布扣花褂子、下穿黑裤、布鞋。世英高兴,手举酒杯,欢迎他儿子和英国客人回家庆祝端午节。温士顿专注地听他说话,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十分礼貌地谢了谢他。当世英举起酒杯请大家进酒的时候,温士顿拿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 好!” 世英高兴地鼓掌道。

笑青拿出塞在胸襟的粉红的麻纱手帕捂着嘴轻笑。怡红静静地将茶壶递给世英。世英给温士顿斟上茶。果然不出怡红所料,这个洋人开始咳嗽起来。仆人们看着想笑,又不敢放肆。温士顿不仅觉得嘴里火辣辣的,而且全身也是火辣辣的。“没事儿,我没事儿,” 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嘴,一边安慰世英道。但他很快把茶喝了,慢慢地才止住咳。

这时,倍德领着两个身穿亮丽戏装的年轻女子进来。她们一个人腋下夹了一把三弦,另一个人手里拿了一把琵琶。进门后在漆面屏风前的鼓形青花瓷圆凳子坐下,拧拧把子,等着世英发令。 一女子看见温士顿,轻声对另一女子道:“还有个洋人……”

世雄听见了心想,到底是小地方的人,这样没见过世面。世英点头示意她们开始,然后转向温士顿解释道:“这是‘苏州评弹’。”

“她们在唱什么?” 温士顿好奇问道。

“‘绿牡丹’。故事出自明末的一本小说。讲的是一个将门之子和一个江湖女子的爱情故事。”世英说着跟着哼起来。 温士顿专注地听着,虽然他一句也听不懂。

世雄解释道:“家父喜欢听戏。 要不是爷爷不许他唱戏、要他接过杨家丝绸生意,他年轻时差点儿做了个戏子。他现在每年要去上海好多次专门听戏。”

“这是不是为什么他同意你去美国学习戏剧?” 温士顿问道。

“我想是这样吧。”

“你母亲怎么没有来?”温士顿忽然问。他觉得有点儿奇怪主人的太太怎么会不参加这样的家宴。

“她身体不好,这种场合嫌吵。”

这时女戏子们已唱完停下, 培德带她们下去拿了赏钱和几块丝绸衣料。世英挥了挥手,一会儿一排佣人像进贡一样端着菜上来了。松鼠鳜鱼、酱鸭、荷叶粉蒸肉、酒焖汁肉、百叶包肉、碧螺虾仁、虾味香干、西瓜鸡、白汁元菜自不在话下,更有桂花糖藕、枣泥拉糕、四色猪油年糕等苏州糕点,一盘盘,一碗碗、一道道,五颜六色,叫温士顿目不暇接。世英热情劝酬,一定要大家吃得酒饱饭足才罢。

温士顿虽然被这琳琅满目的菜肴弄得目不接暇,却仍没有忘记用英语轻声向世雄调侃杨家的奢侈,说连装菜用的盘子碟子也像是古董。世雄也不甘示弱,吩咐一个小厮站在旁边不停地给温士顿倒酒灌他。

笑青时不时偷偷地瞟着世雄。她的继子并不比她小多少,风流倜傥,秀色可餐,眼睛里不时透出一丝不耐烦,这是有钱人家仪表不凡、没心没肺的少爷所特有的那种坐怀不乱的闲和冷。这种眼色经过二三十年的人间烟火到了他父亲的年龄,便成了一家之主的专横跋扈。无奈她一生都被这种眼色吸引又被它主宰,不能自主。这时她又去看自己的丈夫世英,想象着他年轻时代的潇洒,风流倜傥和那时他眼中的不耐烦来弥补自己现在做小妾的委屈。

世雄注意到笑青在盯着自己看,也回看了她一眼。世雄记得十四岁那年在苏州观前街上第一次看见柳笑青,那时她大概有十八岁,正在梨园里唱戏。世雄觉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他虽想到去找她,但不知是懒还是年幼没有勇气,一直没动。

世雄自己的童年少年过得颇为压抑。小时候被逼着在家里跟着私塾老师天天读四书五经。倍德带他在庄园里玩抓青蛙、粘知了那些把戏也都是背着老爷世英偷偷地干着。到了“年少春衫薄”的时候,他在苏州读中学。同学中不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纨绔子弟。但他却是学校、家里直来直去很少在外荒唐过。

十年过去了,不知他长大了,还是笑青缩小了。虽然她仍漂亮、精致,但那种美顶多是西人称之为“provincial” 的、没见过市面的、而且还有些做作的小家碧玉式的美。她看人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饥饿,好像要把她看到的东西都吃到眼里去方罢。这叫他觉得有些不安。他转身看了一眼父亲世英蜡黄的脸,不知怎么的,竟两个人都同情起来。

世雄正好坐在壁灯的旁边,怡红可以清楚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线条比她印象中的那个男孩儿更明朗了,更有男人味了。无边眼镜给他添了很多书生气。他的模样有点儿像放大了的、年轻了的老爷世英。但爷俩中间好像隔着一个世纪,一个留在了古代,一个走进了现代。她很欣慰自己不久将跟着世雄一道过着现代人的生活。她感谢那个古代的人—她的大舅--把自己许配给了这个现代的人。知道世英想好好招待儿子的朋友,便耐心地去听温士顿说话。

世雄看见怡红的脸被刚才父亲给她的那碗米酒灌得白里透红。这倒使她撤掉了平时总是伴随着她的那条死板的防御线,露出她小时候常有的轻松、快活的一面。她的那淡蓝底暗色小粉花旗袍宽袖很宽,她抬起手的时候,他看见里面雪白丰润的手臂。那面孔此时虽称不上美丽,却也可谓楚楚动人。她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小表妹无太大差异,只是人在各个方向放大放宽了。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愉快的稳重大气,这也许是跟她喜欢读书有关。她是世英妹妹的独生女,父母双亡,现在以杨家为家。

注意到世雄在看她,怡红低头含羞一笑。有一霎那,他想,若自己从未离开过家乡出去留过学,说不定会娶了怡红做妻,笑青做妾,所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在国外生活久了,便发现这真是无稽之谈。他觉得怡红好像一块璞玉,正等着一个匠人去随意雕琢,成为他想要的那种样子,德也好,色也好,只不过现在这个匠人就是他自己。他觉得对他来说,他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能有心灵上的沟通,即西人说的那种“soulm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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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佳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紫竹箫' 的评论 : 表妹,(不是同一个姓)。谢谢阅读!
紫竹箫 发表评论于
笑青看世雄,怡红看世雄,世雄看她们,交代了很多事,很多情,一点都不沉闷。怡红应该是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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