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收到丽莎的手机短信,以为照例是千篇一律的happy new year,点开一看唬一跳,她说她已经离开怀恩,打算开始她的新生活。
这真是现实意义上的跨年了,辞旧迎新。不过据我所知,丽莎现时并没有备胎,她的新生活也只能是回到她老妈那里。在她老妈那幢具一百零二年历史的老屋里面,还保留着她的房间。每次丽莎对她的男人感到厌倦和绝望时,她就会回到她少女时代的房间里。那个房间的墙壁至今还保留着她十五岁时最为痴迷的颜色—紫色。虽然三十多年过去,那紫色显得非常脏污,而且令人感觉压抑,但对丽莎来说,那是她疗伤的城堡,只要在里面呆上三天,她的心又能从绝望的泥潭里开出花来,然后她便怀揣着她瘪塌塌的钱包,回到那个她曾经逃开了无数次的男人身边。
她也到底逃开过两个男人,他们是她三个孩子的两个父亲,那两个男人实在是不堪。现在,她和老木匠怀恩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已经十五年了,只是同居,没有结婚。怀恩手艺好,脾气也好,但有一样不好,酗酒。他喝起酒来不醉不休,一醉就象戏台上的小丑一般,鼻头红通通的,胡子茬根根竖起。他总是瞪着两颗烂杨梅一样的眼珠,破口大骂,他骂上帝,骂总统,骂他打工的东家。他抱怨自己辛苦劳作,每天象狗一样累,却还那么穷,他揪着丽莎的头发问她,等有一天,他老了干不动了怎么办?他们从不交税,该死的政府不会给他们退休金。
丽莎无比嫌恶地看着怀恩因酒醉而变得狰狞的面孔,反讥道,“等有一天,我要彻底离开你,再也不回来。”
怀恩于是松开手,颓然垂下头去,他哭了。
丽莎再也说不出别的。她知道她其实不可能离开怀恩,她养不活自己。怀恩做木匠,她跟着他做小工,干点零碎活,比如给木头上上漆什么的,就是这样的活也不是经常有,一是东家觉得这样的小工顶不了什么事,能省就省呗;二是丽莎自己的问题,她在工地上,通常是嘴不停手机响不停,不是讲电话发短信,就是拉着别人聊天闲扯。东家付的都是计时工资,谁都不喜欢丽莎这样的小工,只是看在怀恩面子上,偶尔雇她干点零活。
去年,我家买了一块地,请人造房子,就是这样结识了怀恩和丽莎等一帮建筑工人,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如何干得了造房子那样粗重的活计,直到有一天我到新房子去,看到丽莎在刷墙,她满头满脸的白粉,象一个落满雪花的稻草人,只有一双眼睛还是蓝色的。她见了我有点窘,勉强笑一下,脸上的白粉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黯然心惊,想到丽莎年近五旬,还是维持着这样的生计,不知道她过去是如何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如今她已经成了祖母,生活还是没有着落,象一片浮萍随波逐流。她曾经告诉我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想和怀恩一起造一座他们自己的小房子,只要象我家车库那么大就行了,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一个卫生间,外面再搭个露台,放两张躺椅,那就棒极了。我被丽莎的梦想灼伤了,结结巴巴地说,那… 那也太小了吧?
够了!丽莎一扬头说,笑得很坦然。
我突然觉得无言以对。
圣诞节前,丽莎给我孩子送来一包圣诞礼物。她特别喜欢我儿子小麦。我知道丽莎已经几个星期没开工了,这次圣诞节估计她会过的很艰难,她有三个孙儿呢,竟然还匀出钱来给我孩子买礼物,我挺感动的。
那次丽莎喜滋滋地告诉我,怀恩已经答应她戒酒了。假如他真的能把酒戒了,她马上就和他结婚,她已经把婚纱都看好了。
这真是个惊人的好好消息,我很乐意看到丽莎幸福 ,虽然她不是个好工人,以至于我家掌柜的非常腻烦她,但是小麦跟她特别亲,一看见她就欢天喜地,他叫她“我的丽莎”。小孩子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然而,刚迎来新年,丽莎就宣布和怀恩一拍两散了。但是我知道丽莎走不了,她没钱。果然,新年一过,见到怀恩,我问起丽莎,怀恩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了。
我打电话给丽莎,邀她来坐坐,说小麦想她了。丽莎来了,满身憔悴的样子,她没有象往常那样狂亲小麦,只是用她那粗砺得象岩石一样的手摩挲着孩子的小脸。我看着那只已经不象女人的手,担心它会刺痛孩子娇嫩的皮肤,然而那双蓝眼睛里溢出的浓浓的爱意,使我缄了口。
这个新年,对丽莎来说,是一次心灵的涅槃。她离开怀恩后,去南卡看望女儿,在女儿家住了两天,小夫妻当着她的面吵架。她的女婿,酗酒加吸毒,因为酒驾刚被吊销了驾照。丽莎看不下去,带着女儿和十八个月的小外孙女离开,祖孙三人一起回到丽萨母亲的老屋。
丽莎说,她的家族,不算小孩的话男男女女一共十五口,有一半被吊销驾照,都是因为喝酒。酒这个东西,就是悬在他们家族头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黯然无语。半晌才劝道,至少怀恩他还有驾照啊,而且他……
而且他也不吸毒,是吧?丽莎接过话头说。她叹了口气,“他确实,除了爱喝两口,没有其他毛病。所以他还不算太糟。”
我问丽莎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没有。
她一扬头,决绝地说,就这样,活着,活下去,直到上帝把我从这个世界带走。
看来,正如怀恩说的,没事儿了,也许从今往后,丽莎再也不闹了,不争了。
我记得余华说过,活着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而奥斯卡· 王尔德却认为,生活是罕有的事。大多数人只是存在,仅此而已。朝生暮死的蜉蝣,没有生命的板凳,也是一种存在。如此说来,就连活着这两个字也是奢谈了。
然而,我们的确都以活着这样一种形式存在着。巨商大贾,高官显贵们活着叫做生活,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活着叫做存在。天地生万物,再卑微、再困窘的生命都有他们存在的理由。
新的一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丽莎。
小房子的梦想也不要丢,因为,有梦想才有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