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个老好人,你只要喋喋不休地向他求,终有一天,他老人家受不了你的聒噪,会给你想要的。
小麦就是这么求来的。
接下来顶要紧的是找一个好的产科医生。这是因为我高龄怀孕的缘故,我们都很紧张。
到处打听这城里最好的产科医生,好多人都说卡比娜,有些人家的母亲和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口碑相当好。
不过,隔壁邻居简妮说,卡比娜相当忙,她不一定收你。简妮两年前生孩子时就没挂到卡比娜的号。
这边产科医生是从产检到接生一条龙服务,一般中途不换人。所以从你第一次产检开始就要找好你认定的医生。
我每天晚祷时开始絮絮叨叨卡比娜这个名字。
终于求来了。
拿到一沓文件,厚得象一本医学书。前面一部分是孕妇的个人资料表格,后面一部分就是各种条款了,看得眼冒金星。问你,如果卡比娜医生忙不过来,你是否愿意暂时接受别的医生?再问你,假如卡比娜医生不小心出现失误,你是否愿意原谅她并放弃控告她?
这简直是一边倒的免责条款。
麦爹说,这的确有点不公平,但是假如你选不的话,医生就可以不收你。而且你将一个医生都找不到,因为任何一个医生都需要你填这份文件。
麦爹说医生都被告怕了。
我心存疑窦签了字,不知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前两次产检,卡比娜医生没有露面,是一个叫帕特的助产士给我作的检查。直到孕四月的时候,帕特耽误了我最为看重的唐筛,让我郁积的不满爆发了。难道因为我是华裔,这个卡比娜医生就如此怠慢我吗?
这以后,卡比娜医生终于登场了。
护士叫我脱掉全部衣服,披挂上一件纸袍子,两张报纸大小的纸片,前面一片后面一片,只为遮羞。我感觉自己象只拔光了毛的母鸡,搁在砧板上待宰。
冷气嘶嘶地吹着,在我差一点变成冻鸡之前,门栓咔嗒一响,卡比娜医生进来了。
她是个白种女人,看上去年过五旬,满头灰白,让人敬畏。她神色平缓,声音柔和,有一种沉静的知性美。
她开始检查前,说了一声,对不起手有点凉。我惊讶之余不免有点感动。她说我一切正常,而且情况非常好。不用太忧虑唐筛的问题。我应该可以自己生,如果我继续保持这种状态的话。
她的话很有力量,一下子搬去我心上一块石头。我愈加信赖她。
这样几个月下来,月月产检,一路无话。转眼进入七月,临盆在即。突然有一天,卡比娜医生做完检查后说,她明天开始休假,为期两周。她估计我能等得到她回来再生。
我惊跳起来,失声叫道,Jesus!肚里的娃儿吓得一阵躁动,伸胳膊踢腿。
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她要休假啊?谁知道小家伙啥时想出来?预产期眼看就到了。
我心里一万遍怨念,一万个无奈。
只好夜夜向上帝他老人家诉苦,求他让孩子等到卡比娜医生休假回来再出来。
结果,卡比娜医生回来了,我的肚子还岿然不动。预产期过了三天,卡比娜说,假如我愿意,还可以再等一周,等待瓜熟蒂落。她说她估算孩子到时不会超过八磅。
我没有反驳她,也许她轻蔑地认为病人对医学都是一窍不通的。其实每一个母亲都是天生的医家。根据每一次B超报告,运用书上教的测算方法,我知道孩子彼时已经超过八磅。
我坚持要求催产。
催产催了一整夜,娃还淡定得很,一点不急。翌日早晨,卡比娜给我破了羊水。羊水流了十二个小时,流尽了,宫口还没全开。我发起高烧。
一整天没露面的医生卡比娜终于在护士的呼叫下来了。
整整两个小时,我把孩子一次次地推送到门口,可每次都露出个头顶,脑袋卡住了出不来。
虽然在高烧中,但头脑异常清醒。听到卡比娜医生焦灼地叫,剪刀!然后是咔嚓咔嚓两下,一阵冰凉的感觉透彻骨髓。卡比娜医生随即高声叫道,PUSH!PUSH!我拼尽全力往前推,牙关紧咬,睚眦尽裂。摒到力尽气虚时,人有点飘浮起来,然后又一次重重跌落。身子底下烈焰滚滚,心脏快要爆裂了。
显示器的滴滴声告诉我孩子的心跳越来越微弱,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恍恍惚惚听到卡比娜医生疲惫的声音吩咐护士道,准备手术。
就这样,侧剪两刀,横剖一刀,小麦来到这世界,八磅五盎司。他头顶肿起一个大包,是被卡比娜医生的手在接生时抓伤的。他也发着高烧,所幸很快就退了。
翌日一早,卡比娜医生来到我的病房,她坐在我的床边,郑重向我道歉,她说她很抱歉,不知道孩子头这么大,侧剪了还是出不来。
我靠在枕头上,神色淡然,内心波涛翻滚。你不知道孩子的头这么大!你以为我不懂!三天前的B超报告你根本没看!报告上分明有孩子头径的数据。你休假回来根本无心工作,我们母子差点死在你手里!你这个披着天使外衣的刽子手!
要不是身上三处刀伤困住我,我一定会跳起来踢爆她。
既然打不动,只好暂时隐忍。我只问了一句,孩子的头大得是否正常?
她连连表示是在正常范围内,只不过是大一点,她笑着说,表情明显轻松下来,她一定怕我闹将起来吧?她眼圈发黑,也许一夜没睡,她是对我们母子感到歉疚,还是担心多年的好名声将毁在我这个中国女人手里?
她难得地小坐了一会儿,不住地夸我勇敢坚强,孩子是多么健康漂亮。假如不是孩子的头大,我完全可以自己把他生下来。是的,过去的26个小时,从开始催产到孩子剖腹出生,我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直到把我的小骨肉抱在怀里,眼泪才无声地落下来,打湿了孩子的小脸。
儿医过来检查孩子,他告诉我孩子一切都好,但羊水破的太早,羊水流光后细菌入侵,导致孩子感染发高烧。所幸他在娘胎里长得很好,先天充足,才得以对抗过去。我听了又惊又惧。
我对麦爹说,我要告卡比娜医生。
麦爹沉吟道,很难。我们签了那份文件,承诺不告她的,记得吗?
我默然无语。委屈和愤懑象火焰一样炙烤着我。我没有奶水哺孩子。看着他的小嘴象小鸟一样撮起,小脑袋转来转去要吃,我五内俱燃。我蓦然醒悟到,假如不放下仇怨,那么我和孩子将再一次受到伤害,而这一次的凶嫌不是卡比娜医生,而是我自己。
好吧,我选择宽恕。让上帝去责问卡比娜医生吧,在她午夜梦回的时候。中国古人云,医家有割股之心。且休提割股之心,我们但求医家怀怜悯之心,尤其是面对那些柔软的小生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