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之 大头姑娘

去年九月,我回国奔父丧,意外地见到了童年时的小伙伴大头姑娘。

大头姑娘平时帮人折纸元宝,赚点小钱。她这次是特地来我家帮忙指导的,她把嘴凑到我母亲的耳朵边,大声的说,“阿姨啊,我是来做义工的,免费!因为爷叔他——” 她指指方桌上供着的父亲遗像, “爷叔是个好人。”

母亲哭着捏了捏大头姑娘的手,表示感激之情。

大头拍拍母亲的肩膀,又说了一遍,爷叔是个好人。然后自己走到客堂间角落,辍了张小凳子过来,坐下,拿过一叠锡纸,开始折元宝。

我姐姐他们正围着一捆锡纸一筹莫展,手指硬翘翘地把锡纸摆弄来摆弄去,搞得手上脸上都是银粉。大头一把扯过来,啧啧埋怨道,咦呀,这哪是元宝,分明是馄饨嘛。

大伙就哧地笑起来。抬头看看遗像,马上又抿紧嘴巴。大头撇撇嘴道,活着待伊好一点就是了。姐姐气得眼睁睁地,却也不敢怠慢她,大头如今是师傅,哄着还来不及呢。

我踏进老屋门槛的那一刻,大头正坐在那儿折一朵纸莲花。大头的手指根根象胡萝卜那么粗,指甲扁平,指缝的边缘长着硬蹶蹶的老皮。那朵锡纸莲花花瓣繁复,层层叠叠,大头粗壮的手指上下翻飞,灵巧自如,我不禁看得痴了。

大头捋顺最后一层花瓣,突然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看见了我。她愣了片刻,随即一把扔掉手里的纸花,站起身,扎煞开两条胳膊,用力地圈住我的臂膀,狠狠摇了摇,“咦呀,小小姑娘回来了!啧啧啧,香得来,闻着头晕。”我一把抱住大头,大笑道,“晕死你,晕死你,坏大头!”

大头把我搂进怀里,肥硕的胸脯紧紧地贴着我,嘎嘎地大笑着,说,咦呀,自从你去读大学,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多少年了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大头,你过得好吗?

大头给了我一个白眼,十分得意地说,擦那,我都当外婆了。

真的哇?我尖叫道。小时候,我认为大头肯定嫁不出去的。因为母亲数落我,缝纫机都不会踏,聪明面孔笨肚肠,将来嫁不出去的。我想我要是嫁不出去,大头哪还有指望啊?大头有一颗硕大的脑袋,我只要看到老戏里小白脸武生手里使的铜锤,就要想起大头。大头的脑袋和那柄铜锤差不多大,而且不是光溜溜的球形,是带点棱棱角角的那种圆。幸亏大头的身坯也阔,不然那大脑袋搁在上面还真怕撑不住。但她走路时跌跌撞撞地,一脚高一脚低,那颗大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摆不定,我那时总是替她担心,生怕她一不小心摔着了,或者拌一跤,脑袋会不会跌破?

大头是五岁时得的小儿麻痹症,好歹捡回条命,但是原本那个叫玲玉的小姑娘没有了。大头的两个姐姐叫金妹和银妹,大头因为从小长得好看,又聪明伶俐,她那烧锅炉的阿爸想破了脑壳,最后在人家烟纸店里贴的阮玲玉的一张画像上找到了灵感,给她命名为吴玲玉。不过自从大头得病后,家里和外头再也没有人叫她吴玲玉了,她好像不配了,她被叫做吴大头。吴玲玉这个名字,只有大头一个人知道,后来她告诉了我,我记是记住了,当然,还是象别人一样,叫她大头。

最早是我外婆把大头招进家里来的。大头没上过几年学,呆在家里又讨人嫌,便只好一天到晚在外面乱逛。有一日,大头在我家门前颠颠地走过,几个猴子一样的皮孩子跟在她后面,他们唱: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外婆为了替她解围,便招呼她说,大头妹妹啊,到屋里厢来坐一歇,大头便进来坐一歇。后来就经常来了。她比我大好多,人都说她傻,但是外婆说她除了模样粗笨些,心眼儿倒一点都不缺。她来,陪我外婆说点儿闲话,顺手帮忙掐几根豆芽,剥几粒毛豆,到了饭点就走人,不受人家敷衍和白眼的。

我放学回家,趴在饭桌上做功课,大头在一边看着,脸上就生出无限崇拜的表情来。眼看我做完功课,就抓紧时机跟我说说话。一日,说起她阿爸。她说她阿爸严厉得很,不许他们在家里放屁,要放到屋子外面去放,最好是走到弄堂口的公共厕所去。我问大头,响屁自然是不行的,瞒不住,那么闷屁呢?大头拍了下大腿道,闷屁臭啊,更不行,阿爸要打的。我哧哧笑起来,又想起来问道,那你走到公共厕所去,是站那儿直接放掉呢,还是要脱了裤子蹲下去放?我的想法是,到了厕所么,第一要紧的就是脱裤子啊,有时候憋不住,到门口就开始解扣子了。

这回,大头的手不是拍在她大腿上了,而是直接上了我的后脑勺。她那蒲扇大的肥巴掌抡上来还真不是一点点疼,啪!我咧开嘴,咝咝地哼将起来。大头也咧开嘴,嘎嘎嘎大笑道,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这个笨囡啊!怎么读书倒读得出来咯。我嘿嘿笑着,转头发现外婆和姐姐她们全斜着眼睛看着我,姐姐又好气又好笑道:“还不如大头聪明哪。”

一别如许岁月,大头都添了白发了。我又想起当年的笑话,忍不住提起来,说大头,现在你放屁自由了吧?

我阿爸早死了哇。大头嚷起来,回头对我姐姐道,你看看,留了洋,做了美国人,倒比小时候更傻了。

想不到这回还是被大头绕了进去,我又输了。我忍俊不禁,破口先笑出声来。大伙也摒不住跟着笑起来。

姐姐逗大头道,大头,说不定你男人也管你呢。

大头嘴里嘁了一声,“离婚了还敢管我?”

我们都吓一跳,说大头你离婚啦?大头道那有啥稀奇的?你们离得我就离不得?我连忙道,离得离得,那你怎么生活?

大头说,开了爿烟纸店,做点小活路,自己养活自己。阿爸临死前交代的,老房子留给她。结果现在要拆迁了,阿哥阿姐都来抢,她就是死,也得守住那房子。 

他们在阿爸面前保证过的,如今说话不算数了。大头嘟囔道。

我以为大头哭了,低头看看她,却是没有。她嘴角两边多了两条法令纹,深长开阔,好像两柄长矛,这使得她的表情变得生硬倔强。我不知拿什么话安慰大头,只好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大头抬起胳膊,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表示她晓得我的意思。

潇潇春雨歇,又是一年清明节。故乡的油菜花开了,父亲的新坟长出了春草。母亲说,大头姑娘又给父亲折了些元宝,说是替我折的。一种温热的情感从心田升起,奔涌到喉头,使我一时哽塞说不出话来。

 

 

 

 

 

 

 

 

 

 

 

 

 

 

 

赛西湖 发表评论于
你好。很喜欢读你的文字。见你许久没有更新博客了。因为是非常时期,所以特别挂念你。祝你安康!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鲁钝' 的评论 : 哈哈就是啊
鲁钝 发表评论于
侬看看,比小振光更加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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