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生人,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沒有什麽印象比飢餓更爲强烈,而與飢餓聯係最緊密的,就非那難以下嚥的黑饃莫屬了。
黑饃以黑而聞名,而這黑來自北方產的紅高粱。高粱麵蒸的饃,深黑帶紅,堅硬如鐵,喫起來直硌喉嚨。如果是純高粱麵,還算好的了,畢竟是糧食嘛。但是這黑饃多半還不是純高粱麵的,而是摻進了一大半紅薯面,發粘還沾牙。紅薯面是紅薯乾磨成的,而紅薯乾是在沙地上曬乾的,少不了帶有砂子,這樣喫起來就不敢對牙,只能扁吧扁吧就嚥了,其中苦楚只有喫過的人知道。
即使如此,黑饃若有靈性,還是會叫屈不止:難道沒有比我更難以下嚥的了嗎?這倒是實話,那比黑饃更難喫的食物還真是多了去了。就拿我兒時喫過的來説,就有豆腐渣、麩子、米糠、柳絲、榆錢、茅根、榆樹皮、苻草根、芝麻葉、紅薯秧、麥苗,等等等等。記得大妹餓了,就只會喊“渣饃”,那是紅薯被軋去了澱粉剩下的渣子做成的。
黑饃一定還會抱怨:我雖難喫,可是我救了不知多少人的命啊?這也是實情。七、八十年代,中原大地廣種紅薯,只因爲產量高于其他作物,一畝地能產幾千斤,讓人免於餓死。當時有民謠這樣說:“紅薯湯,紅薯面,離了紅薯不開飯。”“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這高粱、紅薯兩摻的紅薯饃,就是北方人賴以活命的主食了。
雖然黑饃對無數鄉下人有活命之恩,可是無數鄉下人的夢想卻是不再吃黑饃。
“你中(有本事的意思)啊,不喫黑饃了!”這是鄉親們對那些得以逃脫鄉村到外面“幹事”的人最常説的一句話,充滿了羡慕嫉妒。
與黑饃形成强烈對照的是白饃。那是小麥面蒸成的,白的程度由磨麵時留在里面的麩子多少而定。麩子愈少,饃也就愈白。所謂的精粉饅頭,其白似雪,喫起來香甜順口,細膩滑溜,一點也不會硌嗓子。大麥麺饃也是白饃,但有點兒汎黃,但喫起來也大大强似黑饃。
白饃只有過新年的時候才喫得上。因爲鄉下人收成中的麥子多交了公糧,能留下的只有几十斤,每個月三、五斤,佔縂口糧的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因地而異。所以鄉親們平時捨不得吃,要留著過年時才吃。新年前夕,家家蒸白饃,一大缸白饃,可以一直喫到小年,也就是正月十五的燈節,或者元宵節。
當然有客人的時候要吃白饃,不能吃黑饃。農村人厚道,也怕人瞧不起。如果來不及發麵,烙張白麵餅也成,如果加點油,做成油烙餅,就更是可口。不瞭解農村風俗的人,可能會誤會。據説有一個住隊幹部到鄉下去,在一個老鄉家吃派飯,吃的是白麵饃。當村裏討論發放救濟時,這個幹部說他喫飯那家不缺細糧。後來得知實情,後悔莫及。
新麥剛下來時,也會吃幾天白饃。但是捨不得,就會蒸花饃,也就是黑白混合的饃。通常是在黑麵外頭,蒙上一層白麵。有時候白麵太薄,薄得像白色的孝布,只有一張皮,鄉親們幽默地叫它“戴孝饃。”
平時可就難得吃上白饃了。至今我清楚地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她的養父是趕馬車的,經常外出拉貨,帶回來幾個白饃。每次傍晚放學以前,她媽媽就會在教室外面等她,背在後面的手裏拿著兩個雪白的饅頭。大家那個羡慕啊,都看得直流口水。
城裏人供應的可都是白麵,所以不知道黑饃的難吃。記得有一個從開封市到我們村插隊的女知青,名叫秀敏,是我小姑姑要好的朋友。她告訴我姑姑,每次想到家,就想到白饃了。還記得爸爸有一個同事,好幾個孩子,家裏不富裕。但他們是城市戶口,吃商品糧。有一年學校放假我去爸爸所在的單位去小住,見到那些孩子一起蒸饅頭,個個雪白,好生艷羡。吃白麵饃,那是鄉下人的夢啊。
記得在縣一高上學時,喫的還是三分高粱七分紅薯面的方形饃,是用模子打出來的,不能對牙的。吃了這樣的黑饃以後,有同學忍不住買一個白饃吃,一邊吃一邊打趣說, “封封口,封封口!”
我不吃黑饃是在幸運成為縣廣播站記者之後的事。一九七二年夏天高中畢業以後,我十六歲,正式回鄉務農。只是由於愛好寫作,當年年底,縣文化館通知我去開一個業餘作者會議。碰巧,縣廣播站的林站長兼總編專門到會上和我們見面,發給每人一本稿紙,鼓勵我們給他投稿。我會後寫了一篇寄過去,後來聽説被采用了—--播出時我本人沒聽見。然後又寫過幾篇,也都被采用了。第二年的夏天,當林總編專門去我家,問我願不願意到他那里做專職記者時,我受寵若驚,也從此實現了第一個人生理想,不吃黑饃了。
“你中啊!不吃黑饃了。”
從鄉親們的贊語中,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了那種羡慕。
另一位業餘作者對我説,“你小子撿了個漏兒!”
我聽出了其中的羡慕和嫉妒,但我沒介意他的話。因爲全縣成百上千的下鄉和回鄉知青,會寫兩筆的多了去了,而我被選上,不再吃黑饃,誰説不是幸運呢?
衆多的鄉親們不喫黑饃,似乎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202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