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的烤鸡(小说)

写下一些尘事,留下一点影子。也许世界都忘记了,至少自己还记得自己。(原创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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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的烤鸡(小说)

 

 

那个烤炉每天从凌晨四点开始转动,一直转到晚上八点钟。当一只只烤鸡在超大滚筒烤炉里变得金黄诱人,仿佛能听见滋滋滋冒油星的声音,肉的浓香从密闭的烤炉里冲出来,谁闻到都要咽口水。

这家新开的大公司为了吸引顾客对外承诺,柜台上所有的烤鸡都保证在下炉后四个小时之内。

 “绝对新鲜呀!”简说,两只眼睛瞪得浑圆,语气一惊一乍,像在为自己家招揽生意,“这烤鸡卖得可好啦,下了烤炉摆上柜台,很快就抢空了!四个小时呀!叫我们觉得放一天也不影响吃吧?人家认为不行——过四个小时就不新鲜了。必须扔掉呀!”

“妈呀,那多浪费啊!”露西咂舌。

“没听说过吧?”简的声音里都是骄傲,她是我们这群中国人里的小头领,神态语气都是遮不住的领袖风范,“人家厉害吧?咱们会觉得很浪费吧?人家扔得起呀!人家到底是发达国家呀!”

简一口一个人家的,仿佛我们这些人现在并不在这个所谓“人家”的国度似的。

我们一个个眼紧盯着烤炉里孜孜不倦转动的油滋滋香喷喷的烤鸡一边啧啧叹着,为烤鸡的香也为扔掉烤鸡的规定。

也可以理解,那时候我们都新登陆这个国家,一切都是新鲜事物,这个四个小时卖不掉就扔掉的规定更是新鲜得像刚出炉的烤鸡,被一层玻璃柜台隔开,离我们既切近又遥远,只用它时时扑来的香气摇动瓦解着我们内心那些陈旧渺小的思想。

“四个小时呀!四个小时后就不新鲜了呀!就要扔掉呀,这是公司的规定,必须要说到做到呀!”简忽然换成英语又说了一遍。

我们这才注意到阿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公司有不成文的规定,员工在公司里都要讲英语。这里像个联合国,大家需要说一种都能懂得的语言,以示尊重他人。

“是的,四个小时。要说到做到。”阿默面无表情地重复简的话,冲我们点一下头就走开了。

我们暗暗吐一下舌头,四散开干活去了。

阿默是我的部门经理,职责之一就包含处理烤炉里的鸡。

阿默姓默罕默德,我嫌累赘,背后喊他阿默。大约五十岁,不苟言笑,甚至不大抬眼看人,深棕色的脸总好像被一种愁苦笼罩着。听说阿默也是移民,不过比我们早几年,已经很有些这个国家主人的气派了。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那种冷血的外族人,每次板着脸分派完工作再没有额外的话。直到有一次我被同部门的戴维欺负,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做才能保护自己——那时候生计和尊严对我同样重要,而戴维是本地白人,职位比我高,语言比我好。

第二天阿默照例跟我分派完工作后突然加了一句,“你现在安全了。他不会再骚扰你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阿默完全没有展开说的意思,即使这么温暖的话,他也几乎是垂着眼睛说完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之后又一次,我工作时差点晕倒,阿默恰巧路过看到我的异常,便一路将我搀扶到员工休息室去休息,还给我买来一杯热咖啡,让我安心休息好再去工作。

这两件事完全改变了我对阿默的看法。后来再遇见,我会主动笑着招呼他一下,他也会回一个笑脸,非常节制的笑,已是很难得。

有一天中午,我去公司边上一家中国餐馆打牙祭,很凑巧在那里遇见了阿默。

“我刚看见托尼拿下来七八只没卖掉的烤鸡。好可惜。” 等餐的时候我没话找话打发尴尬。

我的确有些心疼。一只只装在盒子里的烤鸡被遗弃垃圾桶里,像个豪华的垃圾堆,估计那些鸡摸上去还烫手。

 “我希望公司可以半价卖给我们员工。”我说完又有点后悔,怕被阿默小瞧了去。

“我也这样希望,”阿默居然赞同了我,“四个小时就扔掉,的确是浪费。”

“公司的规定需要改一改了,”我壮着胆子说,“那些被扔掉的烤鸡送给穷人吃多好。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饿着肚子呢。”

阿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拿着他的餐盘走开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就发生了。

一个冬天早上刚上班不久,两名全副武装的保安在总经理的率领下,直奔我们部门经理室。片刻之后,阿默被带了出来。他空垂着两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经过我的时候,他仿佛忽然才想起自己没有带外套出来,便请求回去拿,总经理铁着脸驳回。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就穿一件薄衬衣被赶出了公司。

我们一众小喽罗都顶着一头雾水,但是不妨碍把这一幕看得惊心又刺激。大气不敢出地等到午饭时间,几个略微知情的中国同事才悄悄透露,说阿默违反了公司规定,私自把下架的烤鸡运出去,结果被人捅出来。同开除的还有另一个同事。

“胆子好大哇。这种事也敢做。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听说他这样干了很长时间了,应当赚了不少钱。”

“他赚没赚钱不知道,反正是违反了公司规定。”

 “这样干,公司都可以告他让他坐牢了。”

大家七嘴八舌。

“可是,”一个声音吞吞吐吐地响起来,是托尼,“公司规定就是对的么?谁都知道那些烤鸡四个小时之后仍是喷香美味。四个小时卖不出去就扔进垃圾箱——这是该遭天谴的规定。这跟我们原来听说的资本家把卖不出的牛奶宁愿倒进大海里也不送给穷人有什么区别?”

大家都静下来沉默地听着,想着烤鸡和牛奶的联系。

“就是!资本家心里只有钱。他们哪把人放在眼里——那么新鲜的烤鸡他们宁肯给猪吃也不给人吃。运出去便宜点卖给穷人怎么了?我觉得他做得没错。有胆量。是条汉子!”

有人跟着赞同。

有其他员工靠近过来,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之后几天,我每天中午都跑去那家中国餐馆打牙祭,暗地里期待能遇见阿默,听他解释些什么。可惜我再没遇见他。

那段时间我见到烤炉里滋滋冒油星的金黄的烤鸡不再觉得诱人,甚至那种让人咽口水的肉的浓香也变得让人反胃,总觉得里面含着了一股子血腥气。

垃圾桶里的烤鸡依旧每天豪华地堆在那里,冒着隐约的热气,越堆越高——这回它们应当真的是踏踏实实地拿去喂猪——我再不能够直视它们了。

当戴维占据了阿默的经理办公室后,我辞去了那份工作。

但是这么多年,我时时想起阿默,想着这个毫不起眼的矮个子的异族男子,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去做那件明知违反公司规定的事。他让我对这个文明的世界生出巨大的怀疑,并开始思索那些早就司空见惯的事,像思索阿默的烤鸡。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寒一凡' 的评论 : 谢谢来读。是的,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可惜。。。
寒一凡 发表评论于
小说令人思考。商家扔掉还新鲜的食物,对商家来说,可能是成本和风险都最低的策略。但终归是暴殄天物,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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