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Dr. Brogan走进去,我妈立刻就问我:“你们俩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强迫给我们看病?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迟疑的当口,新来的医师已经端来了四杯热茶,很顺地接口道:“阿姨,不是给你们看病,是请你们帮助我们和Terri来解决她最近遇到的一些问题。”
我爸起身道谢接了茶杯,先放在我妈面前,然后才接了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Dylan也默默地给我拿了茶杯,然后尴尬地站在一边。
“我姓徐,徐安,英文名字Andrea。”徐医生笑眯眯地向Dylan和我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再给我爸妈介绍了一下Dr. Brogan。
Brogan大踏步过去跟他们俩握了握手,转身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和Dylan在爸妈对面坐下。随后,他招呼了一下徐医生,拉了两把椅子来,我们六个人围成了一个圈。
屋子里突然就很安静,气氛有些僵硬。Brogan看了看我爸,问:“Mr. Yu,听Terri说你最近做了一个支架手术?”
徐医生翻译得非常迅速,我爸点点头:“是。”
“恢复得很好,”Brogan说:“你看起来状态非常好。”
我爸腼腆地笑了笑。
“我就开门见山了,”Brogan挺直了后背,打开面前的文件夹,抽出一张纸来放到我爸妈面前,说:“先让你们看一下这个。”
他提前征求过我的同意,给他们的是我用过的药物列表,旁边已经标注上了中文注释。我爸拿起来看了看,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递给我妈。我妈没有接,轻轻地扫了一眼,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Terri有失眠问题,最下面黄色标记的是她现在吃着的镇定药物。”Brogan说:“她经常需要服用它们,才能睡着。我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希望她早些摆脱掉药片,能正常安心地入睡。”
“我知道是什么问题。”我妈看着桌上的茶杯,突然开口道。
“那太好了,我们来听一下妈妈的看法。”
“她呢,想去养野马,这个小的呢,”我妈看了一下Dylan,说:“要去结婚。养了野马结了婚,就都能睡觉了,是吧?不然呢,就天天吃药。行了,我明白的,养吧,去养,现在就去,我举双手双脚赞成。辛辛苦苦养这么大,好不容易送来美国,我们要求你们什么了?希望你们好好上班学以致用,看来是错了的。希望你们终生大事不要冲动,多考虑考虑,也是错的了。对你们有一点要求,立刻就给我弄成这副样子。反正呢,毛病根源总是在我们父母身上,我们怕你们了可以吗?可以了吗?”
我妈说完,徐医生飞快地翻译成英语,屋子里一下子就沉默下来了。
Brogan仔细地看了我妈一会儿,问她:“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当时把Terri送上飞旧金山的飞机,你在机场是什么心情?应该还有印象吧?”
“什么心情?”我妈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看了我爸一眼,才说:“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当时跟他说:总算是走了,我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了一大半。这位。。这位。。B医生,你没有在中国生活过也没有在中国养育过孩子,你恐怕很难理解我那种丝毫不能放松神经的心情。我已经尽心尽力到极点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在抓他们两个。你要问我什么心情?恨不得小的也赶紧走,就是这种心情。”
Brogan笑了,问我爸:“爸爸当时是什么心情?”
我爸吸了一口气,说:“蛮舍不得的,她没出过什么门。”
“是Terri要求出来上学的吗?”
“是啊,”我妈很肯定地说,想了想,又说:“他们班上的好学生,都是出国上大学的,怎么会有人不想出来上学呢?美国是移民国家,医生你的家里人也是移民过来的对吧?你肯定理解我的意思。”
“对。”Brogan点头道:“我父母移民过来的,我父亲开一个旧车行,我母亲在里面做后勤和会计。我小时候住的社区不是很好,学区也不好,我爸妈就把我塞在图书馆里让我看书学习,不要在外面跟危险的人玩。”
“太对了!这就是父母的想法!”我妈很高兴地说:“太好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和你的父母一样,逼着他们学习,逼着他们多看书,就想让他们跟你一样,有体面的工作,你看你做医生多好啊?”
Brogan和徐医生都赞同地点头,期许地看着她。
我妈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接着道:“养野马,野马?你们听说过吗?在中国的文学作品里,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干的事情,她需要到美国来上个UCLA干嘛?”我妈看了我一眼,说:“她从小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胆子也小,又不会拿主意,我希望她踏踏实实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生活有保障,以后能不愁经济来源。我没有办法理解,这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呢?错在哪里了?至于到了要天天吃药才能睡觉的程度?我看,这确实是病啊,你得给她治好才行。”
“这是不是您曾经的理想?”徐医生问她。
“对啊!如果我当年有这样的机会,我肯定去美国最好的公司里好好发展。”我妈遗憾地说:“可惜,我没有啊,没有办法。可是她呢,她拿在手里的东西却不懂得珍惜。”
Brogan问我爸:“那么你呢?有自己的生意,还做得很好,是不是也是你的理想?”
我爸直起身来,表情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想做一个作家,成绩不好就是因为花时间在杂书上,最后好学校都没考上。但是,在自己做生意之前,我还曾经全职写作过一段时间,不过,结果不太好就放弃了。”
实话说,我很意外我爸的态度。他似乎确实是认真来回答医生的问题的,而且,他身上有种想要表达自己的渴望。他说的这段过程我隐约知道,也就是我妈跟他离婚的根本原因。辞职写作,这怎么能接受呢?
“妈妈在摇头,”徐医生好奇地指出,道:“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什么摇头?”
“他不是写作的材料,”我妈无奈地说:“我读过不少,真的,写得太拖沓,所以投稿都没有人要看。但是,他做事情仔细对人真诚,踏踏实实做了点小生意反倒是成功的。”
Brogan好奇地问我爸:“现在还写吗?”
“写一点诗歌。”他看了我们一眼,说:“没有人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给自己念一段。”
我爸的诚实回答让我和Dylan都很意外,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不认识了似的。
“Terri确实挺像你的。”Brogan瞧瞧我又瞧瞧他,很突然地说:“你也能理解她。”
我爸点点头:“是的。”
我妈很警惕地拽了他一下,问:“你这是打算跟别人联合起来了?”
我爸拿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茶。
Brogan对我妈笑着问:“我们继续之前聊的话题,既然你把他们都送出来是卸下了担子,松了一口气,那么为什么现在不能让他们自己选择发展道路呢?”
“他们能选对我当然不会干涉,希望他们越发展越好。”我妈反问道:“但是他们没有选对啊,如果是你的孩子呢?你不着急吗?尤其是他们俩脾气都软,别人一说去弄野马,她真的会去的。难道我看着不管吗?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有没有看过Terri训练马的录像?”Brogan问她。
“看过一点儿,”我妈说:“她爸喜欢看,看得比较多。”
“你有没有留意过她那个时候的精神状态?和她现在的比较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玩的时候,都是高兴的,你请我去玩野马我也高兴。但是,做人不能一辈子玩啊?”我妈说:“读了这么多书,这么多书,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那你说,我辛苦了那么多年,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让她去马厩里洗马?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接受这种事情。”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Brogan耐心地说:“我小时候,父母他们的梦想,是让我能开一个很大的汽车行,这是我们家族几代人都在做着的生意,不仅仅是自己家还可以带起很多亲戚朋友,给他们一份工作。后来我贷款了很多钱去学医,别人家孩子毕业好多年了我还没有毕业,中间不少曲折,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当时,他们也是一样的不理解。”
Brogan推了一下眼镜,接着说:“我父亲后来对我说:看到你小时候在图书馆里读很多很多的书,其实我就有预感,你读的每一章每一页每一本,也许都在把你推得距离我们越来越远,让我们越来越不理解你。”
“我想,在Terri身上也是一样。你们不再理解的东西,不等于就是错误的东西。”Brogan说:“尤其是有过她经历的事情之后,她的精神需求和心理需求是远超物质需求的。见过了生命的无常和短暂的人,会更注重当下,所以他们对于生命可贵,有了完全不同的注释,对事物更有了不一样的优先级别。”
我妈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妈妈,”我开口道:“我一直循规蹈矩,一直都是顺着你的想法在走,但是,我毕竟不是你,不能替你完成你的理想。我知道,养野马听起来很疯狂的,对我们来说甚至不像是一个正常的选择,所以我回来了。可我晚上睡不着,因为我知道,将来我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后悔一辈子。我既不想让你们失望,又不想后悔一辈子,所以。。。”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回去牧场了?”我妈看着我问。
我轻声道:“我只跟老板签了一年的合同。”
“徐医生,”我妈转头看了看Andrea,说:“麻烦你,叫她出去。”
“出去干嘛?”徐医生有些疑惑。
“叫她出去,不要再进来了,我不想看到她。”我妈坚持道:“你叫她出去,我还愿意再跟你们谈几句,不然我就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