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王亞法

 

墻外的網上,説武漢瘟疫尸骸枕籍;墻内的報上,說這是反華勢力的謠言,我等小民真假難辨,只能看微信的視頻——武漢殯儀館門口排隊領取骨灰的慘景,來估計死亡的人數……

         這時候我腦際裡浮起一個人,一個一生中偶然相遇,似流星般擦肩而過,然而又難以忘懷的人……

        

緣   起

一九七八年十月,勝利者“一舉粉碎四人幫”後,於一九七八年三月,隨即整頓軍隊。

按照中共的傳統,“革命的輿論往往是革命的先導”,要整頓軍權隊,首先要從樹立典型,製造輿論開始,於是中共軍委一聲令下,全國各地的報社和出版社,都派人前往浙江杭州的郊外,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一旅第一團,第一營的硬骨頭六連駐地——杭州留下集中採訪。

當時少兒出版社也接到任務,要派一名編輯去師宣傳部,幫助通訊兵編輯一本供少兒閱讀的書刊。

派誰去?經過文革的折騰,出版系統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編輯不少人自殺,活著的也是身心半殘,膽顫心驚,沒人敢接受這項政治任務,雖然已從插隊的知青中,調來了幾位政治可靠,能搖筆杆子的所謂新鮮血液,但從文字功底和工作能力上考慮,社領導最終還是矮中取長,以給青年人壓重擔的名義,將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

 

初遇在杭州

         那時候全國各地的筆桿子和畫家都聚集到留下,第一軍的歷次戰鬥英雄也聚集這裡。我的任務是,在師部兩位通訊兵的陪同下,採訪領導和戰鬥英雄,然後根據領導的指示,指導他們寫文章,編故事,最后送師宣傳部審查。那段時間我的工作非常輕鬆,生活待遇也很好,住小招待所,和師領導一起吃小灶,晚上由食堂送來宵夜……最Enjoy的是,每逢周日,上午十點,師部用吉普車送我到杭州武林門,讓我自由活動,然後下午五時,從原地接我回去吃晚飯。

我難忘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時段的一個周日。

武林門是杭州城的一個交通樞紐,從這裡乘公交到西湖風景區不遠。

那時我三十初度,年輕活躍,鼻架秀朗架,身穿藍卡其中山裝,肩挎黃軍包,一路從棲霞嶺下坡,來到黃龍洞。

初春三月,黃龍洞花香鳥語, 和煦的陽光投在新綻的桃花上,柳枝飄拂,幽雅恬靜,在喧鬧的瀑布聲中,一位秀美的姑娘坐在廊沿邊,對池中央一塊太湖石專神畫速寫。我小心地從她背後經過,她突然回過頭,站起身,指著太湖石上的紅字問:“老師,請問這四個是什麽字?”

我早就看到了上面紅漆涂底的草體字,脫口道:“‘有龍則靈’,這是唐人劉禹錫《陋室銘》中的名句。”

“《陋室銘》……”她似乎朦朧地知道,在思索……

好在《陋室銘》不長,那時我年輕,好賣弄(至今惡習未改,自罰掌嘴),隨口把《陋室銘》背了一遍。

姑娘眼眸一亮,轉身把畫夾放進包裡問:“老師,你是單個人出來旅遊的嗎?”

“是啊——”我答道。

“我也是一個人,我們方便一起走走嗎?我想去紫雲洞。”

“好啊!”我答應他,兩人沿著山道,一路有搭沒搭地聊着——

她告訴我,她爸爸是武漢大學的教授,已經退休,患老年氣喘病,常年臥床在家。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是學建築的,哥哥清華大學畢業後,在西安建筑設計院工作,姐姐在武漢建筑設計院工作,因為文革,她沒能上大學,爸爸總覺得愧欠於她,因此每逢春夏兩季,給她旅費,讓他出來遊覽名山大川,前些年在湖北鄉下插隊,最近被抽調往襄樊的一家軍用被服廠工作……

臨別時,他跟我要了一個通訊地址,那時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暉(恕不報全名)。

一九七八年的整個春天,我都在杭州度過,最后編完了一本《血染戰旗代代紅》的小書,因為部隊一方覺得此書在少兒出版社出版不夠分量,最后由出版局決定,交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署名“陸岩石”,諧音“陸一師”——陸軍一師的意思。剛才在網上查看,發現孔夫子網站還有舊書在賣,我輕蔑一瞥,滿頭大汗。

當我初夏回到上海,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寫字臺上已經擺著她的幾封來信,信中敘述她家發還抄家物資后,姐姐和嫂子之間的矛盾,以及在物質面前的親情冷暖……字裏行間,隱若隱若現地表達了對我的愛慕,信中還附了一張她在文工團演《楓葉紅了的時候》的劇照。然而我當時已經有了家室,雖然婚後生活極不幸福,但決不敢有當下青年人不合則離的果斷,更況且他信的字跡端正,言辭懇切,言必稱老師,使得困惑的我,在給他的回信時,只得王顧左右而言他,避開正題,不敢有出格的浪語。

一九七八年夏天,中共宣傳部允許發行封閉已久西方翻譯小說,一時洛陽紙貴,新華書店門口徹夜排隊,但新聞出版單位可以優先,她來信要我幫他購買一些。沒多久她在武漢建築設計院工作的姐姐來上海出差,我去他住的旅館送書。見面時,我對她姐姐挑明了信中不便説的話:“你來上海,我理當請你去我家中做客,但我婚後的房子,被政府收去(文革家父被囚,在笞撻下被迫將私房交公,但房屋空置多年,我搬入結婚,後以“強佔公房名義”被公安局武力驅出,此恨此痛,至今未泯),目前只能住單位的宿舍,不便邀請。”

他姐姐聽完我的話,目瞪口呆,半晌無聲,我從她的神情中,覺察到爲她妹妹的痛楚和失望……

不久我收到她冗長的來信,挑明了隱含已久的心聲,苦嘆失之交臂……人生多歧路……只恨自己命中無緣……相見恨晚,事到如今,以後愿以兄妹相稱。

我也寫了一首《長相思》送她……

 

 

再遇在江城

 

一九八零年春夏,我去成都《科學文藝》雜志社開筆會,返滬時,繞道重慶乘船回上海,經過武漢,我住《長江日報》招待所,她來看我,說她爸爸要見我一次。

武漢由武昌、漢口、漢陽三鎮所組成,她家在漢口的上海路上,那裡本是英租界,建筑很有洋氣,許多石庫門房子,和上海的相似,她家住的就是石庫門房子。

她爸爸的臥室在二樓,因為患老年氣喘,長年臥床,我去他床前,喊他“伯父”。他起身握住我的手,端詳着我説:“現在的人都稱呼對方爲同志,師傅,懂得叫伯父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難得,難得!”接著又說,“你寫給我家幺姑娘的信和詩我都看了,沒有一句出格的話,你是個正派青年,以後一定會有大成就……”然後嘆了一口氣,輕輕自語:“沒緣份,沒緣份,我家幺姑娘沒福氣啊……”

那天老人精神很好,她叫暉扶起床,對我說,我叫保姆去飯館炒了幾隻菜,陪你吃一餐飯,明天由幺姑娘陪你去長江邊走走,你頭次來漢口,見識一下武漢三鎮。飯後又叫暉取出抄家剛歸還的字畫,玉器,讓我欣賞。他嘆息說:“唉,歸還的都是些垃圾,好的都沒還,去問有關部門,回答說靠了黨的英明政策才發還給你們,別再不滿了!”

那天我看了許多畫,其中有不少是武漢畫家徐松安的花鳥,有他的上款。

第二天一早,她就來報社招待所接我,一起去遊歸元寺。在我殘存的記憶中,好像在歸元寺的放生池旁,有一塊吳大徵寫的石碑,剛才網上查閱,找不到它的記錄。我懷疑自己年老遲鈍,會否記錯。

從歸元寺出來,又去了長江邊蛇山的黃鶴樓舊址,那時文革剛過,百廢待興,黃鶴樓尚未復建,只是一片巨大的石墩。她指著對岸的龜山說,毛主席詩詞中“龜蛇鎖大江” 就是指的這里,她還說,元宵和中秋時節,許多人來這裡放孔明燈,晚上燈光閃爍,江天同明,很是熱鬧……

在武漢待了三天,因為她家在漢口,我上船的碼頭在武昌,開船的時間早,我怕麻煩她老遠路赶來送行,所以沒告訴她開船的時間。不料在登船前,我看見她拎着一個布包,在檢票處的柵欄前等候。

我驚訝道:“你這麽早從老大遠的路趕來,真是……”

她害羞道:“我也剛到,”説着從包裏掏出一隻大瓶子説:“這是爸爸要我送你的麻油。”

那時代麻油是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婉謝道:“這些都是要用票證買的,留給老人家補營養吧。”

“不行,爸爸囑咐我一定要送給你,你不拿他會不高興的。”她把瓶子塞進我的包裡。

離開船時間還早,我倆走到江邊。

沉默許久,她靦腆道:“爸爸説要我在他閉眼之前和小郝成家,以了他的心願。”

她告訴我,母親死得早,哥哥遠在西安,姐姐有孩子,爸爸久病臥床,中學的同學小郝常來照顧。他對我有意,他人雖好,但不求上進,缺少共同語言,我不很滿意……昨晚爸爸和我聊了很久,說我年齡大了,女大當嫁,就是不喜歡,也要在今年秋天把婚事辦了,他說他的病恐怕捱不過冬天……”

她説着黯然了,我聽著也黯然了……

 

 

別離在上海

 

轉眼到了秋天,我收到她的來信和一張五百元的匯款單,說她擬來江南旅遊結婚,打算在上海盤桓幾天,怕現金帶在身邊怕有危險,要我幫他存在銀行裡,到時來取。  

         那天下午,她和小郝一起來我辦公室。小郝是一個樸質憨厚的青年,見到我有些怕羞,他跟暉一樣,叫我亞法哥哥。暉告訴我,這次結婚辦了宴席,爸爸很高興,説終於了卻了他的心願。爸爸説,你沒能來出席婚宴是一大缺憾,叮囑我到上海一定要找一家高級的飯店,補請你一次。

         我説,你倆來上海我應盡地主之誼,咱們各請一次。第二天我陪他倆逛城隍廟,中午在“上海老飯店”吃上海菜;晚上在陝西南路的“紅房子”,由她作東吃西餐。晚飯後我陪他倆一起逛淮海路,在黯淡的路燈下,他跟我說,明天他倆將去蘇州,爸爸叫她帶些錢和幾件舊衣服,送給在困境中的黃異庵伯伯。黃異庵也是我老師吳耀南的朋友,我聽老師說,他是蘇州評彈界的翹楚,詩詞、書法、篆刻均屬一流。自古《西廂記》的版本繁多,最著名的有《南西廂》和《北西廂》,黃異庵先生揉合衆家之長,調整故事結構,自編了一套《西廂記》,民間喜聞樂見,稱它爲《黃西廂》。文革時黃異庵屬反動文人,被驅趕至蘇北。他本是一個靠開口吃飯的藝人,到蘇北後,無計為生,只得逃回江南,四處流浪,私下為朋友說些《黃西廂》的段子為生。至於暉的父親怎麽會認識黃異庵,可惜當時我沒有追問。

         暉終於成家了,了卻了他爸爸的心願,那年的冬季我收到她的一封信,説她爸爸過世了,老伯父生前有知,真的沒有熬過冬天,同時也訴說了家裡分遺產時的一些瑣事……

我回她一封“節哀順變”的應酬信,就此孔雀遠飛,鸞鳳無影,再也沒有聯繫。

 

 

思緒悠悠

 

         去年武漢疫情肆虐,不久又波及世界,連遠在萬里的悉尼也不能幸免,我被困家中,又想起了她。我打開網路,希冀能查到她的別後的遭遇,不期有一篇她的舊文,寫她插隊前,去徐松安伯伯家告別,徐伯伯送他一枚印章……以及她在《楚天日報》上的許多攝影作品,特別令人欣慰的是,查到她在武漢婦聯的一次演講,介紹她兒子怎樣考進哈佛大學成為優秀生的故事。讀後不勝感慨,深信老一輩人的俚語:“嫁男人不當一世苦,娶老婆不當三世苦。”娶老婆不當,上不敬公婆,中不盡婦道,下教子無方,三世受累,此言不假。

         歲月如流,往事微痕,四十三年前舊事,恍若夢中,期間我去過杭州,曾在黃龍洞前徘徊,那裡“有龍則靈”的字跡依舊,和煦的春風依舊,瀑布的響水依舊,初綻的桃花依舊,然而人面卻不見了……回顧往事,所愧疚的是辜負了她爸爸病榻上的贊語——“以後一定會有大成就。”

         最近據網上傳說,武漢的疫情又有復發之勢,擔憂之餘,我又想起了她。思緒悠悠,無從發問,只能面對蒼白的視屏,不由輕輕地問一聲:“你還好嗎?”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五日於食薇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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