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史铁生画像。2021年
“小柏,吉大神内江教授的意见:要请脑外科看,听徐琬说他一直是透析的病人,手术恐怕很危险,保守治疗在脑萎缩的病人有时更安全。你的高见?立哲10.12.30.19:33.”
“老班长并朝阳医院涤新老同学,凤瑞老友,我的终身挚友史铁生(著名作家)急性脑硬膜下出血现在朝阳医院抢救室,目前大约有50毫升积血,中线移位、昏迷,可能会发生脑疝。看来需要紧急钻孔(或微创穿刺等)引流减压或许稍有一线希望。我现在美国,情急之中希望你们二位即刻关注,不胜感谢。孙立哲拜托19.35.”
“郭林,邓小红是否还是北京卫生局副局长?她能关照朝阳医院的院长直接主持会诊和治疗吗?见我的信:“老班长,我的终身挚友史铁生(著名作家)急性脑硬膜下出血现在朝阳医院抢救室,目前大约有50毫升积血,中线移位、昏迷,可能会发生脑疝。看来需要紧急钻孔(或微创穿刺等)引流减压或许稍有一线希望。19:49”
“石铁、荣宁不在京,柏晓利正在路上,你赶去朝阳医院帮助协调极好!希米行动不便!立哲。19:54”
“希米和我通话说铁生清醒时曾有过交代,不让抢救变成不能动的全瘫或植物人,因此想放弃治疗,我劝她做最后的努力,不一定有用!20:02”
“史铁生爱人陈希米的信:我决定放弃了。医生说平时用阿司匹林一周不能手术。而且就是做了最好的情况是偏瘫。20:17”
“希米,医生说平时用阿司匹林一周不能手术是胡话。手术早做结果不一定是偏瘫,还是积极会诊!立哲20:23”
“柏晓利刚才发来的短信息:瞳孔已经散大了,凌峰也看了,只是时间问题了。看来是天意!铁生一生与神对话,给人间留下不朽的信息。立哲21:15”
“我刚才和凌峰通话讨论,考虑目前情况和铁生自己长期以来多次交代的意愿,放弃治疗尽快脱离苦海是合理的决定。正好60岁。立哲。21:30”
“铁生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文字,终于去了他久已神往的地方…..立哲31、10:45”
史铁生就这样走了。
看完孙立哲(我和史铁生的同学、当年的赤脚医生知青典型、神医,史铁生发病时他不巧没在国内)的最后一个群发的短信,我呆坐在电脑前。
2010年末的倒数第二天,2010年12月30号的晚上,我们吃饭很晚,我的手机有短信发来,是孙立哲从美国发过来的,一连串,一个比一个紧迫。他接到希米的信息,焦急无比,他用短信找北京的医生朋友,让他们去救史铁生,同时把短信群发给我们。我心惊肉跳地看着,明白史铁生要走了,史铁生已经走了。
我和史铁生是清华附中的中学同学,同级不同班,史铁生记性好,他记得我们英语同班,都是甲班的。1969年我们一同去陕北插队,同公社不同大队。我们队在沟里,他们在川道上,我们到公社去要路过他们队。史铁生在陕北干了一年农活养了两年牛就生病回京。后来惊人的消息传到我们干活的大山里,说史铁生瘫痪了,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怎么就瘫痪了?我们大家为他扼腕。但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总得活的有点意义。
我们那会儿干什么事都要问意义,不像现如今干什么都问能给多少钱?所以当史铁生不能“战天斗地”后,他为生活这条河找了只“写作”的船。史铁生说: 如果生命一是条河,职业就是一条船,为了在生命之河上飘泊中总是得有一条船,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诚心诚意地飘泊。史铁生直面生活、直面自己,“诚实善思”。史铁生的身体在炼狱,史铁生的头脑在天堂。
第一次看到史铁生的文章,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篇叫《午餐半小时》的短文登在西北大学中文系简陋、粗糙的校刊上。时至今日我都清楚地记得我被文中那份真实和人性像子弹一样射中了。从此史铁生的书就是我的最爱。
自十几岁插队大家东南西北,几十年坎坎坷坷地奔波,远远近近都有史铁生的书一直与我们相伴。时空中不时传来关于史铁生的消息:我们知道他又出了什么书;知道他身边有了希米;知道他被孙立哲请到美国去玩;后来知道他要透析了。近些年史铁生的身体每况愈下,近些年史铁生的哲思愈更加的空灵和高远,近些年我们常把史铁生拉来位于顺义的画室散心。
史铁生为本文作者题诗
2006年3月初,我与两个朋友在朝阳文化馆办画展,内容是我们去陕北延川县乾坤湾的写生。我们想史铁生的家离这不远,便有朋友打电话说开车去接他,史铁生那边表示不用接,说待午睡后自己骑电动轮椅来。下午史铁生来了,希米也骑自行车跟着来了。我们在大楼前见面,握手,史铁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我,说:“中午睡不着写了几句打油诗”。我接过一看,惊喜,心跳,嘴里一叠声“啊,谢谢!”再找不到更好的词儿来,从纸上抬头去看铁生,他那边已跟别的男生点火,抽烟,聊天去了。
想象着史铁生中午躺在床上闭眼一会儿,又坐起来,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斟酌着词语,他的脑子里一定是上演着陕北的山陕北的川陕北的天,然后叠加上我的画(他以前对我的画的印象和记忆),一定也会有我们提着画箱走在天底下山顶上的样子,一定更会有我们女生初去陕北时脸蛋上那被山风吹成的“红二团”……
我走到画室的窗前,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向那个长沙发,那只几个月前史铁生还坐过、躺过的长沙发。他久久看着我立在墙边的一幅画,然后说:“以后你每画四五幅画就把我们叫来,叫我们来给你看画。”
大多数时间,我们与史铁生在他水碓子的家见面。而每次要见史铁生,我们的心情都很“纠结”,他接电话都累。那还是好几年前,我跟史铁生通话,我们聊得兴致勃勃。事后希米对我说,放下电话他就累瘫了。不能打电话,就更想去看他。史铁生一周透析三次,透析后第二天上午还好,他要看点书,还要写点文,这个时间得留给他。午饭后史铁生已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傍晚前后又有一小段时间状态还好。
他的时间真的很少很少。但我们实在挡不住见他的愿望,每隔一段时间后,朋友们就要策划,但正是因着这种“纠结”,为着谁来打预约电话的事几个人推来推去。一旦成行了,我们会站在他家的门外伸手叩门前,又相互嘱咐一遍:“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不能再多。”
史铁生每次都是满面阳光灿烂地摇着轮椅迎接我们,为着能与我们聊天的一个、半个小时,之前他要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大半天。
王子冀(右)与史铁生
我们进去时,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正与一位女士谈话,客厅没有开灯,我首先看到的是史铁生宽厚的背影(以后这个背影就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这位女士站起身拉开灯,替铁生接过我手里拿着的鲜花和王子冀带来的绿茶。我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客厅,有段时间我送给史铁生的画挂在左手边的墙上,画的是他坐在轮椅上的半身油画肖像,背景是陕北的大山。那是我在中国美术馆第一次画展时的作品,画展后我把这幅画送给了史铁生。后来希米告诉我,觉得在墙上挂自己的像别扭,好像伟人似的,就摘了。现在他们的书架里摆着两幅做成水晶版的小油画,那是我画铁生的又一幅画像和画陕北的山桃花。在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隶书“诚实善思”,不知是谁写的,这四个字是史铁生的心声和写照。
我们一一与史铁生握手,他的手很凉。落座后询问史铁生的身体。他调侃说医生预计他只能活到四十岁,已经赚了二十年了,够本了。现在又查出乙肝、丙肝(透析过程中被传染),不管它了,都没关系了。史铁生说他鼻子以上,脑子非常好,一点没坏。以下都坏了,给别人捐献器官都不能用了,又看看我们羡慕地说:“你们的器官还能捐献。”
王子冀主编的陕北知青文集《回首黄土地》
庞沄提到他最近开始画画,上来就画油画,而且画肖像,平生第一张油画肖像画的是他自己的夫人。我说我看了庞沄那张画,感觉非常好,明暗关系、人物造型都不错。
史铁生说:“人要爱什么或是怕什么都是好事。爱好什么不是有功利目的爱,怕什么也行,比如怕鬼神,人就有了约束。就怕什么都不爱也什么都不怕,就坏了。”
我说,现在大多数人除了钱什么也不爱。
史铁生说:“爱钱是贪,把自己的钱给别人是爱,把别人的钱拿来是贪。人分四种类型:好人、坏人、聪明人和笨人,都是这四种的组合,只是程度不同。好人又聪明最好,坏的笨人也坏不到哪去,聪明的坏人就坏事了。人的痛苦其实都是自己和自己打的痛苦,人的精神和自己的肉体打,肉体战胜精神是病痛,精神战胜肉体就是精神病了。”
我先提出想说的第一个话题,我说活到这个年龄终于悟道:其实精神、物质应该划等号,精神就是物质,或是林彪说的精神变物质,因为精神也有能量,信仰不虚,信就有。
史铁生马上表示赞同说:“有人以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没有,那么爱情是什么呢?人不是什么都能看得到摸得到的,精神力量太大了。比如说,抽烟呀,喝酒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精神好,生活规律,就没事。并非有形的东西才存在。想什么和不想什么,说什么和不说什么,大不相同。一个民族或者一个社会,相信什么样的神,便会有什么样的精神。”
庞沄说他自己现在就想活的简单,什么都不想,不想那么深奥的哲学什么的。
史铁生说:“也行。有两种,一种是什么都不想就这么活着,也挺好。一种是要想就想透,就怕在半截。”
我想坏了我就是在半截。于是我提出最想说的第二个问题。我说对生死百参不透,苦恼于生命的无意义,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史铁生很注意很有兴趣地听我说下去。想到史铁生在与友人的通信中说过:当别人问到我曾想过的问题时,我就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也许此时他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说我怕死。
他问我:“怕死的什么”?(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一个人如此一针见血。史铁生曾在地坛里用几年的时间把死的问题好好想过,他在《病隙笔记》中这样写道,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样,有人怕地狱是真,有人怕天堂有诈,有人怕来世运气不好。)
史铁生著《病隙笔记》
史铁生说:“没有没了,不可能没了。‘有’,怎可能没?佛家说的“空”,不是无。”
见我懵懂,他掰开揉碎讲给我听:“你想你死了,去了一个没有的地方,没有的地方怎么去呢?再说,一旦你去了,那个地方就有了。不是吗?”我想他可能是说:即精神不会与肉体一起消亡,精神或灵魂不等同肉体。一番努力后他说道:“这太深奥了,不是一句两句说的清的。个体的意识没了,但集体的意识永恒。”
但集体的意识和个体意识的关系是什么呢?
我说关键是接不上,接不上我怎么知道我的灵魂一直没死?我从小就问自己我是谁?我曾用问过别人,人家说我就是我,我能是谁!?
后来我在史铁生的书中看到他用幽默的口气说这件事,他写道:问“我是谁?”是个最累人的问题。设若“永远只是‘我在故我玩’,你一生大约都活得安逸,”“可一旦谁要是玩腻了,不小心这么一想——‘我是谁’好了,世界于是轰然膨胀,以至无边无际。”“这么一想之后,山不仅是山,水不仅是水,我也不仅仅是我了——我势必就要连接起过去,连接起未来,连接起无穷无尽的别人,乃至天地万物。”
史铁生说:“我以前也问这个问题,现在问的是,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是史铁生?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我问,这是同一个问题吗?
史铁生说不是同一个问题,又已进一步了。接着他对我说:“我今年会再出一本书,到时你看吧。”
在这里抄上几段史铁生曾对生命、对生死的探讨,助我自己和朋友们理解。他说,“若是世界上只有我,我心里大概就什么事也不发生,甚至干脆发现不了我自己。我心里之所以有所发生或发现,就在于这世界上还有别人。”
上帝“他把一个浑然的消息分割进亿万个肉体和亿万种残缺的境况,寂寞的宇宙于是有了热火朝天的‘人间戏剧’。”
“每一个人都是那浑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于分割,分割之后的隔离。肉体是一个囚笼,是一种符咒,是一份残缺,细想一切困苦都是由于它,但后果却要有精神去担负。”
“怕死真是人类最愚蠢一种品质。不过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对自由的担心吧,毕竟是一种新的处境。”
“人是什么?我思故我在。那么思是什么?思即是:思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所永恒传扬的消息罢了。肉身是其载体。或,此世界即是此消息的载体,而我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由此看来,死,有什么可怕?永恒的消息能死吗?永恒的消息不需要一种载体吗?这载体能不自称为‘我”吗?于是乎‘我’能死吗?而‘我’的某一段的旅行究竟取一个什么姓名,这重要吗?”
我对史铁生说,我儿子居然能看懂你的《务虚笔记》,还说:妈,你们同学写的这本书太好了。
史铁生著《务虚笔记》
王子冀频繁看表,表示该告辞了, 大家用眼睛相互示意,坚决地站起身。看得出来史铁生谈兴正浓,我们不忍走,不想走,就又站着和他聊。我和耿铁群邀请史铁生夫妇及各位在天暖的时候到我们农村的画室去玩。史铁生很高兴,说植物多动物(高级动物)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史铁生仰脸望着我们这站着的一圈人,脸上写着意犹未尽的失望,说:“这么快就走?”
自春天的四月我们去看望史铁生时曾邀请他到我们在顺义的画室来玩,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五、六月小院的植物还没长茂。七、八月又太热。进入立秋以后,我和王子冀开始策划。子冀给史铁生打电话联系,史铁生很高兴来,但他臀部上最近有一处擦伤,说再好几天他会主动来电。接下来希米与我频繁短信,首先谁去接?希米提议张铁良(校友、陕北插友)去接他们夫妇,庞沄的车带王子冀。希米的重点问题是:画室是否有床或能躺下的长沙发?史铁生因臀部的伤不能在轮椅上久坐;中午饭是大家包饺子还是去吃农家饭?希米考虑了几天后来电话拍板:大家一起包饺子,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事情决定下来我们夫妇开始做迎宾的准备。这一天是2009年8月30日。周日,夏末,天公作美,阳光灿烂但已不炎热。画室和居室共四百平米,整理打扫一次就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我还拿着剪子特地跑到院子外面去剪各色野生的花,拿回来插在花瓶里装扮房间的迎宾气氛。
他们是上午11点到的,张铁良带着史铁生夫妇,庞沄带王子冀再拉上铁生的电动轮椅。从院子的大门口延伸一条砖铺的小路,经过挂着大葫芦的瓜架可以直接进入画室,再从画室另一个门拐入木廊进入房间,我们这里的通道无障碍。
史铁生在画室
史铁生最喜欢的是我在陕北的写生,尤其是那幅“山桃花”。他回忆说,那时整年在山里放牛,到春天山沟里光秃秃的还没有绿色,但最先是粉红色的山桃花开了,满沟的山桃花真美啊!这幅画让人想起很多… 我要把画送给他,他说送我遭害了,只要给一张打印图就好。我说那就把这幅画洗成照片,再做成水晶版,一定也很漂亮。
大家来到客厅,安排铁生躺在大沙发上休息。我和希米洗菜准备拌肉馅。这时发现了一个人才,张铁良即会拌肉馅又会煮饺子。于是张铁良负责拌馅,我和希米擀皮,其它男士一起上手包饺子。希米专门擀了十几个小面皮,她说这是给“皇上”(铁生)的,他吃的少,只能包小一点,我们在家都是这样的。
我抽空跑到院子里摘下几根鲜脆的小黄瓜拿给大家,史铁生咬了一口便举着黄瓜叫希米:“你也尝尝,太好吃了。”
饺子还没下锅,史铁生就摇着轮椅往外走,说他要去晒太阳。不一会就听见史铁生和王子冀在外面喊什么。耿铁群进来说,他们要在瓜架下吃饺子,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不在这儿享受。我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走到瓜棚前,哇!太漂亮了,他们围坐在铺着兰色印花布的小桌子,上下左右被绿色的植物簇拥着,阳光将薄薄的叶子照透,又从绿叶的缝隙射进来,长的丝瓜,圆的葫芦,深褐、中绿、浅绿、亮黄,希米穿着一件粉色的体恤杉。我放下饺子转身就往回跑,去拿照相机。
桌子小只能放一大盘饺子,希米一直站在史铁生身边,边照顾他边用手捏饺子吃。史铁生仰脸对希米说:“今天我吃的真不少,把你包的小饺子都吃了,还吃了几个大的。”大多数人不能喝酒,因为这里有三个司机,只剩我和王子冀相互碰了一听啤酒。大家说不去吃饭馆的农家饭太对了,否则哪里会有这等的享受和自在?
史铁生看着周围同伴脸上的汗珠,对我说:“在别人都觉得热的受不了的阳光下,我却感到刚好,我身体里的阳气越来越少了,常感到从里往外的一股冷,骨头里透出来的冷。”听了他的话,我分明知道,阴气正一点一点夺去他的阳体。
史铁生不由又说道:“我想过死的三种方式,最好的是突然咔吧完了,第二是有一粒药,也很痛快,第三就只能随它去了。”
庞沄想起了一句老话,说:“咳,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史铁生在画室。站立者左起陈希米、邢仪、耿铁群
回到屋内史铁生又得躺下休息伤口,我们大家把椅子拖过来围着他聊天。史铁生调侃说:“你们看,这像不像遗体告别”。
接着我们大家神侃开始(以下照抄事后笔记)。
邢仪问史铁生说:你认为人在世上只活一次吗?
史铁生说:我不这么认为。你看人是从虚无中来的,死后又回到虚无中去,你怎么肯定你只来过一次呢?你如何知道你没有来过两次以上呢?虚无是什么?虚无不是无,虚无是你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了,只是角度的问题。
邢仪说:在网上看过一个东西,说我们的外面是一个大宇宙。但如果从我们的手上的一点看下去,那里面的微观世界也是一个大的宇宙,所以说我们只是站在中间这个点上,站在这个角度上。
史铁生说:我们活着就永远是站在中间这个位置上的,死了是不在这里了,但不是无。既然有就不会没,事物是循环的。人也其实一直在变,没有固定不变的你,人体细胞会新陈代谢,每三个月会替换一次,旧的细胞死去,新的细胞诞生,几年以后一身细胞全部换掉。也就是说,在生理上我们每过几年就是另外一个人。最终不变的可能只是你的记忆,人活着只能证明记忆是连续的,人死是记忆的中断。所谓成佛可能是将记忆链接起来。你看藏传佛教的转世灵童怎么找,不是看这个孩子有多聪明,而是看他对前世有多少记忆,或者说看他对佛经的记忆和理解有多少。如果是转世灵童,他肯定与生俱来会对佛经有杰出的认识,他与别人不一样,他也肯定会让人能够在人群中看出来,找出来。
史铁生说:这也就可以解释天才、天生的和遗传基因等等说法。记得有个哲人说,学习就是回忆。
希米说:是柏拉图说的,学习就是回忆。
史铁生说:为什么有人聪明有人笨,有的孩子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不是你教会了他,是他想起来了。
大家会心的笑起来。
庞沄说:其实我觉得人生下来就要面对死亡,这本身就是悲剧。因为正像铁生所说,‘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 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取决于你的生命对其他人有多大意义!对,就这么简单。而且当你尽可能地帮助别人、爱别人去提高自己生命价值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真的得到快乐了!刚才你们说的我也有这样的经历,这个地方好像很熟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但这辈子又肯定是不可能来过的。
史铁生说:这就是记忆的连续。现在美国的小学课本教学生两种起源论,一种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一种是创世论。
邢仪说:考古学到现在还没有支持进化论。
史铁生说:人是在一个时间内突然出现的,是被专门设计的。比如看到一块石头,说这块石头是经历了上百万年演化过来的,你信。但如果看到了一块手表说是百万年前演化过来的,你不信,你认为手表太精细了,太有设计了,太有目的性了,它不可能是自己碰撞出来的。那么人是比手表更精细了不知多少,更有目的性不知多少,你凭什么相信人是自己演化出来的、自己碰撞出来的呢?
在顺义的意大利农场 ,左起陈希米、庞沄、史铁生
史铁生躺着说话有些累了,希米扶起他又坐到轮椅上,然后希米很自然地站在史铁生身后替他按摩刚刚躺酸了的脖子和肩头。
希米说:他(铁生)最喜欢讨论这种话题了。有一本书叫《理智设计论》,在当当网上可以买到。
(《智设计论》具有很强的科学说明力,它极有希望成为取代实证主义和自然主义进化论的科学研究纲领,因为理智设计论能解释许多进化论所解释不了的生物现象。当代信息论的发展也强有力地支持了理智设计论。)
希米接了一个电话,对大家说是孙立哲打来的,他正在参加一个癌症讨论大会,问我们在讨论什么?我说反正不讨论癌症,我们在讨论是否有来世。
邢仪说:现在有人说将来的社会和人的发展趋势会用虚拟的代替现实的。
史铁生说:也许我们现在就是虚拟的,是被设计的也说不定。
邢仪说:我觉得世上很多的人并没有对于生命的疑问,或是说他们没时间想、回避不去想。我的意思是很难找到知音。话说回来,一般人如我,自己想也想不透啊。
铁生说:这个没错,所以杰出的人比例很少,比如莫扎特,比如梵高,他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带着他的前世的记忆又来到世上以后可以看出来,他在人群中很突出。为什么说三岁看老呢,就是这个意思。
邢仪说:举一个自己的例子,我在四岁的时候就害怕死,晚上不睡觉,哭。我妈问哭什么?我说怕死。把我妈气坏了。最近看到一个报道,说人可以异地转移,比如将这个人的全部信息用计算机储存起来,在另外一个地方按照这样的信息重组,就可以使此人在彼地彼空间出现。我想,啊!这个办法我在小学的时候就想过,因为我总是冥思苦想如何使人可以不死的办法,终于灵机一动想出来:组成人的最基本的粒子不是都一样吗,那么人与人的区别就是基本粒子排列的不同,如果把一个人的排列记下来,不是可以重生这个人吗。
史铁生说:你四岁就怕死是挺聪明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重组好人形后,灵魂也会跟去吗?看来小孩子虽聪明,却沒分得清灵与肉不是一码事。史铁生也想过复制的事,他在书中说,“比如要想克隆张三,那就不光要复制全部他的生理,还要复制全部他的心绪、经历、愚顽…..最后终于走到这一步:还要复制全部与他相关的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人相关的人。这办得到吗?”)
史铁生说:“原来我认为基督教有道理,因为基督教几千年来一直在发展,一直有人在研究,而佛教没有发展。现在我白天信基督,晚上信佛……”
(史铁生去世后关于白天信基督、晚上信佛的文章已成书。)
时间接近六点钟,王子冀终于说道,该走了。
2009年的三九天,史铁生闯了一次生死大关,着实把朋友们都吓坏了。2010年的春节史铁生夫妇都是在医院过的,史铁生患了肺炎,高烧不退,医院下了病危单。我们想去看他,但不敢,他极弱,我们怕带去外面的病菌。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天气转暖的时候,史铁生居然病愈出院了,死神又一次放过了他。
左起陈希米、史铁生、谢渊泓、王克明、邢仪
大病初愈,史铁生比起去年瘦了,憔悴了很多。还是透析病人的脸,灰黑,沒光泽,但精神一贯的好,一如既往地笑着,说现在又已经比刚从医院出来时好多了。刘瑞虎对我们说,昨天陪铁生去透析,他们足足聊了两个小时的天。
我和林达都祝贺他躲过了这个大难。史铁生(预言似的)说:“就看今年冬天了,冬天是一个关。”
史铁生让朋友帮忙从瑞士买了一个小型吊车,如今史铁生从床上移到轮椅上,或从轮椅移到床上单凭自己上臂的力量已不行了,希米人小力薄,再说还要上班。那吊车像个机器手或是铲车,可以把史铁生从轮椅到床上抓来抓去,或是说铲来铲去。当我们问那吊车抓人的感觉时,发觉史铁生苦笑了一下,我和林达就都没有要去隔壁房间看那吊车的愿望了。
希米下班回来了,又说了一会话,我们准备告辞。希米对我说还想去我在顺义的画室玩,我大高兴,当下敲定等画室院里的植物变绿了就来。这其间我们夫妻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后已是6月底,我仍惦记着这件事,给希米发短信,希米说刘瑞虎的想法是等他的夫人刘晓幸回国后一起来。刘晓幸现在美国,是位人类学博士、人类学家,也是我们一起插队的伙伴。
这样时间就到了七月的中旬,快是伏天啦。又和希米互发短信定在17号,说还是包饺子。我说院子里的豆角熟了,可以包豆角馅的,还有村口路边要多少有多少的野菜,希米回短信说绿色的最好不过。商量好细节,我通知朋友们后又先行赶到画室打扫、准备。
没料想希米发来短信:“史铁生又发高烧,这周不行了。抱歉。”
我大惊,回说:“但愿他下周能好。”
希米马上给我回短信:“应该能。”
不知希米的信心是为了安抚我们还是给自己打气,想想这正是三伏天,夏天的三伏,冬天的三九都是病人的关!提着心过了几天,我们祈祷但不敢抱奢望。
希米的短信又来了:“我们下周继续吧,上帝保佑。”
我们大喜,互相转告:上帝保佑!
史铁生哪里是一般人的意志力?他一定也在期待着走出家门的乡村聚会,他的烧发了两天便退了,于是才有了这次七月二十四日的盛夏聚会。
2010年7月24日,我一早起来先去院子里摘豆角,剪韭菜,合面…..林达和董晓红(同一个公社的插友)先到,她二位进门就加入,也忙开了做饺子的准备工作。
11点多钟时小狗波特儿大叫着朝外跑,我们三人仍在忙活没顾上出去迎接,但好一会不见人来,正在纳闷,老耿满头是汗地进来说史铁生的轮椅有些问题,又拿着一个扳子匆匆出去了。客人是一个一个进来的,刘晓幸、殷罡(同级校友、中东问题专家)、陈辉(旅瑞典校友,他帮史铁生买的吊车)、张铁良,刘瑞虎和希米随着史铁生的轮椅进门。大家七手八脚把史铁生从轮椅抬到长沙发上。
天热,史铁生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背心。因为前两天的高烧,又显得比三月份见他时更加的孱弱,他调侃自己说:“从家里的床上起来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挪在这儿躺着了。”
客厅没有吊顶显得很高,从横梁吊下两个大风扇,正是伏天,虽然是接地气的平房,感觉还是挺热。人多聚会包饺子非常适合,有人杆皮,有人包,大家都可以各尽所能。我们有四种饺子馅:韭菜、豇豆角、野菜和西葫芦,只有西葫芦是买来的菜,其它都是院子里土生土长的。中东问题专家殷罡即会拌凉菜,又会包饺子,同时又在给包饺子的女同胞们讲解中东及伊斯兰教问题。
我送给史铁生吃一个最小最嫩的小黄瓜,那是特意留着的刚刚从架子上摘下的。史铁生说要坐起来吃这个黄瓜。刘瑞虎帮忙抱腰,希米抬腿。史铁生坐起来后脸色凝重半晌没动,希米站在他的身侧,伸出一只手臂,随时准备着。待史铁生把身子稳住后,他才对我们说:“现在这么坐着都感到危险,稍微一晃动就会向两边倒下去,因为胳膊已没有力量撑不住了,只有坐到轮椅上,才感到安全。”
这时我才注意到史铁生的两条胳膊,(之前史铁生一直穿着长衣服)小臂上鼓着好几个鸡蛋大小的青包,那是没完没了的透析扎的,十几年的透析几千针都扎在这个地方,令人不忍目睹,更令我不忍想下去。史铁生说他的胳膊一直在疼,不歇分秒的疼。我们听了心里十分难过。我记得以前的史铁生虽下肢萎缩,但他的双臂肌肉却还强壮,宽胸阔背,患病之前他是个魁梧的男人。
我不由说道:“你才是个铁人,你活着太不容易了。”
史铁生轻松地开了一个小玩笑说:“谁叫给我起名儿叫‘铁生’呢。”
左起庞沄、谢渊泓、王克明、张楠、宗颖,史铁生
饭后史铁生又要躺下来,我们喊:“刘瑞虎快来帮忙啊。”刘瑞虎是这群人里最强壮的,又是刘瑞虎和希米合作,把史铁生从轮椅搬到长沙发上。
希米情不自禁地说:“刘瑞虎你走了(回美国)可怎么办呀?”
史铁生感叹说:“(朋友帮忙抬)毕竟比那个机器手舒服多了啊。”
希米把史铁生扳成侧卧,头放好,又在他的腿底下垫了两个靠垫,帮他弄舒服。这样一个姿势史铁生一般要维持一两个小时。想想看,我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折腾不用问别人,但他却要忍到无法忍受,再求别人帮助翻一个身啊!
史铁生对我和林达说:“如今连翻身都要靠别人了。有时身边没人自己躺着,想到连翻身都不能时,心里有种深深的恐惧。”
他又说:“人说精神的痛苦可怕,其实肉体的痛苦也是非常可怕的。今年春天那场大病真正感到死亡的威胁,发高烧住在医院,迷迷糊糊躺着,看希米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如今没什么愿望,只是想死的时候不要太拖累别人就好。快一点,嘎崩最好。人其实是一点一点死去的,今天这儿,明天那儿。”
我们明白,他不到忍受的极限是不会对朋友诉苦的,他说过:旁观者‘轻’(轻重的轻)。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囚笼,旁观者无从探知,我们设身处地想过他的难受吗?即使想过,也是想想,而他几十年却每时每刻在经受着,史铁生的身体真是一座炼狱啊。地狱和天堂同在人间,不经地狱哪知天堂啊?
这时刘小幸插话说:“你把死的事都想明白了?”史铁生点头说:“大概想清楚了。”
张铁良走过来指着史铁生问希米:“他一晚上能睡几个小时?”希米说一两个小时翻一次身。张铁良说:“那你嫁给史铁生这二十多年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啊。”
后来我们发现史铁生睡着了,希米示意不要去给他盖被子,那样会惊醒他,他能睡着太不易了,让他睡一会吧。我们都说这么乱和吵,他居然能睡着?希米说,他现在是放松了。大约有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的光景,史铁生醒了,非常高兴地问希米:“我刚才睡着了?有多长?”
史铁生摇着轮椅向外走,我跟上去。他说:我就想看看绿色。从画室转到院子里,院子里的玉米可以吃了,我们掰了些玉米。史铁生说想吃传统的,不想吃现在外面卖的什么粘的或是水果味的,就想吃以前我们在农村吃的那种才香。我说正好种的这个不是粘的也不是水果味的。于是我们挨个捏玉米棒子,我把摘下的玉米放在史铁生的怀里。
然后回屋里吃西瓜,又躺下聊天,再摇轮椅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我说今年的葡萄是大年结的不少,等葡萄熟了就是八月十五了,你们再来吃葡萄。希米和史铁生高兴地答应。这时好几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起与史铁生在葡萄架下留影,殷罡也过来聊天,我看到殷罡的脖子上不停地流着汗,大家说回屋去吧,太热了。
史铁生和殷罡坐在画室抽烟,史铁生的眼睛一直看住挂在墙上许多画中的一幅:是三个女知青张嘴笑着在延河大桥上的留影,人物和远处的宝塔山都沐浴在金黄色的晚霞中。
史铁生对我说:“这张画你好好留着,我愈看愈觉得那感觉太对了,就是那种单纯的没有一点杂质的笑,那时的我们就是这个状态。”
殷罡问:“这三个画的是谁?”
我说:“就是参照一块插队的我们班的三个女生,没有一定想画谁,像不像沒关系。”
史铁生说:“还是很像,林达和付抗援(我同班同学)都很像,尤其是付抗援,笑得最典型。”
我说:“事后人们说插队的种种,比如流放,比如政治的权宜之计等等,可我们当时是浑然不觉,所以才会有那种没一点心眼的纯粹的笑。”
这时史铁生突然对我说:“你不想拍电影吗?”
我吓了一跳,我?拍电影?我哪里会?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是认真的。
史铁生说他曾看过一个梵高的艺术片,没有人物,没有情节,只是梵高的画面,画外音是梵高和他弟弟的通信,很感人。
我说,我也看过,开始时屏幕上出现一小片梵高画的局部,然后一点点扩大充满,这时耳边响起一支长笛,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史铁生向往着说:“就用你的画面和景,不用情节,不用说话,只要背景音乐,一定也会很感人。”
我的脑海跟着他开始幻象。我说:“画面是陕北的高原陕北的景,间或插上几幅油画,背景音乐和陕北民歌陕北酸曲,用你的文章里的词儿做旁白。”
我们俩都朝着一个虚空,好一阵沒说话。半晌史铁生说:“以前有不少人曾追着我要拍《我与地坛》。”
我说:“那只有你自己写剧本才好。”
他说:“我写了,我自己写了剧本,发在一个刊物上。”
我惊喜道:“真的!太好了。后来怎样?”
史铁生说:“也就没信儿了。回去我把书寄给你。”
(几天后希米给我寄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给史铁生的剧本出成的书,书名叫《妄想电影》。我很快看完,心情沉甸甸,无法释怀。史铁生的剧本虽文笔平静淡然温和,但写尽了千般风流,万种惆怅,喜怒悲忧,刻骨铭心,这个剧本是他炼狱的身体和高贵的神思之结晶。)
后来史铁生又聊到最近看的书,让我们如有兴趣可以看看,是美国的一位著名人类学家卡洛斯的。他转头向刘晓幸,“你一定知道。”小幸点头。史铁生说:“卡洛斯几十年来向一位印地安老巫师学习巫术,把他学习的经历写下来,已经出了很多本,我看的这本叫《做梦的艺术》,我们一般做梦是片段的,跳跃的,情节连不上。老巫师指导卡洛斯把梦境连接起来,走入梦境,活生生的。关键的一点是到什么时候出来,否则就坏了。”说到这,我们和史铁生都笑了起来。
就这样聊着,歇着,热着——那天真是闷热。有人说该走了,抬头看表,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希米说反正回去也是躺着,这会儿路上车正多。
左起:邢仪(画家)、殷罡(中东问题专家)、林达(路遥夫人)、史铁生(作家)、刘瑞虎(旅美)、张铁良(插友、校友)、希米(编辑、作家)、刘小幸(人类学家)、陈辉(旅居瑞典)。摄影耿铁群(雕塑家)
七月份那次聚会时,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我邀请史铁生夫妇等葡萄熟了再来,原想那只是我由衷的期盼没有奢望。没料想到9月初,谢渊泓打来手机,他说:“不是约着去吃葡萄吗,这周六行吗?我开车接铁生。”我心下惊喜,这个预约原是我对史铁生夫妇说的,那就一定是希米记得又告诉了谢渊泓。谢渊泓也是陕北老插,后来去了德国当了博士,他是我们清华附中同学姚建(史铁生的同桌)的丈夫,近些年他经常在北京忙活。想必一定是谢渊泓打算去看望史铁生,希米说那就一起去邢仪的农村画室吧。
希米在电话中问我,“那附近是否有个薰衣草庄园,吃完饭可以去看看,史铁生心野着呢。”
时间定在2010年9月7号。还是吃饺子,希米带荤香和一贯的绞肉,希米不买现成的肉馅,她总是在市场挑好一块肉,拿回家让小阿姨剁。这天一早我就开始合面,又去地里摘了南瓜准备饺子馅。我们每次的聚会朋友会有变化,与史铁生见面是朋友们都盼望的。这次是张楠(《工人日报》记者)和宗颖(对外翻译出版社编审)、陈国华(《北京青年报》副刊副主编,笔名陈徒手)他们开一辆车先到。
我们四个人正在灶台前忙乎着,后边的人们来了,乱乱哄哄的。我抬起头找史铁生,见他的轮椅进了门,见他仰着头笑眯眯地看过来。我觉得他比两个月前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光泽。于是我远远地冲他说道:“你胖了。”随后王子冀和庞沄也到了。王克明(陕北老插、学者、作家)最晚,他说堵车,其实9点半就动身了。王子冀和王克明拥抱拍打着,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大家进门后都站住看我立在墙边的新油画,画的是四位颜面沧桑的老知青在十分忘情地唱一支歌,背景是夕阳染红的山坡。
大家问,画叫什么名字?
我回说,老歌。
史铁生说:“‘老歌’太一般,叫‘二百首’吧。‘二百首’是知青唱的歌,是那个时代的歌。”
谢渊泓问我,你还有二百首的歌本吗?我在网上买了好几本,可以送你一本。然后他似乎陷入回忆,说:“二百首伴随我们度过插队的岁月。”
谢渊泓唱起一支歌,歌里有这么一句词,“有了姑娘,生活就会不一样”,唱到这里他笑了,说:“当时几个傻小子躺在炕上唱呀唱,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姑娘生活就会不一样。”
史铁生的轮椅也一直停在画前,他对我说:“只要是人们围在一件作品前说三说四,这件作品就是人们关注的好作品。”
他又说:“以后你就画这个题材,时间情节都可以错位,比如画知青拉犁,可以叫‘纤夫曲’。一幅一幅画下去,十年八年的画下去。”
我叫道:“本来我想办完那次画展就歇工了呢。”
史铁生说:“你现在这样的退休状态是最好的了,什么也不为,只是自己想画,卖不卖不用管,只要有饭吃就行。”然后他又特意加上一句:“你每画个五、六幅就把我们叫过来给你看看。”
我最高兴的是他说的最后一句,每画五六幅就把他们叫来看,我真的希望我总是在画,总是能叫他们来看,总是能叫史铁生来看,那该多好!
饺子是一贯的好吃,每次与史铁生和朋友们聚会,我们自己包的饺子都好吃。饺子是平常断不了吃的,但总觉得只有此时的饺子令人回味无穷。饺子没变,嘉宾稍有不同:王子冀和庞沄是常客,宗颖、张楠和陈国华三位是媒体的朋友,陈国华与史铁生早有交情。谢渊弘、王克明是第一次来我们顺义的画室。庞沄是我们这个圈子里公认的歌手,没想到在这儿又发现了一位人才:王克明的陕北民歌唱得地道,有味。他脚底打着拍子,嘴上哐啷哐啷学着锣鼓家伙,活像一个陕北瞎子说唱艺人。
一曲唱罢,我们大家高声叫好。
史铁生拍着手说:“是真的陕北的。”
不由得想起插队时那些在陕北的冬闲日子:忽一日从光秃秃的山腰上下来两个人,后面的拽着前面的衣襟,后面的比前面的年老,两人都穿得破烂都背着一个破行李卷,手上抱着一个乐器样的东西。村里的孩子们兴奋地奔跑传递消息:说书的来了!晚饭后全村人都挤到了公窑,公窑里灯火明彤彤,高悬的马灯下坐着那两个说书艺人,只见他们手上紧弹着弦子,脚上绑着线,一蹬一踹地,那绳子连着的锣鼓家伙也跟着响起来,说书盲人一张布满皱纹沧桑的连,脸上眼睛的部位陷下去。盲人唱的内容我几乎全听不懂,可村里的人们跟着剧情笑声不断,盲人书匠声音洪亮,说唱声冲出窑洞,缭绕在山村的夜空,缭绕在平时死寂的山村的夜空….
唱了一曲接着一曲,史铁生先是坐着和大家一起唱,累了躺下接着唱。宗颖独唱了一曲俄罗斯民歌《小路》。
史铁生问宗颖是哪年的?
宗颖答说1959年的。
史铁生说:“不是老三届的,你会唱‘二百首’不简单啊。”
谢渊泓给我们学唱在美国的上海华人唱语录歌,把大家笑翻。王克明说我会唱另一个版本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是他家当年的保姆用家乡口音家乡小调改唱的,第二句就跑远了,唱着唱着最后一句又找回来了。
唱了陕北酸曲唱二百首。
有人又把犄角旮旯里的歌找出来,三十年代的,刚解放的。
“下一句是什么?”
“谁会?”
王子冀居然会。
我想着希米说的史铁生心野着呢,要去薰衣草庄园看看的事。就问大家:“不是出去转转吗?”
史铁生余兴未尽,看看墙上的表说:“再唱会儿。”
从窗口望出去,太阳落入西墙后,画室的投影长长地斜过来。
告别的时候又到了,大家分头去坐车,王子冀和庞沄一车,宗颖、张楠和陈国华一车,他们直接回城里。剩下的三辆车,我们六个人去就近的 “意大利农场”,接着野。
位于顺义的意大利农场是一对夫妇开的,男主人是意大利人,按意大利的风格情调,农场里面有草地,有果园,有宾馆,有西餐厅,不要门票。
在这个夏末的傍晚,天空蔚蓝,果园墨绿,草坪散发着清香,夕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五个人围着史铁生的轮椅合影后,王克明因家远,先行告辞了。
谢渊泓用手机打给远在德国的太太姚健,向她报告这边的‘良辰美景’。姚建曾是史铁生的‘同桌的你’。
耿铁群抓拍下了史铁生与姚建的通话,夕阳草坪逆光,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举着手机的样子。这是姚建与史铁生最后的通话,他们两个同窗现在天国重逢。
史铁生问我:“能抽烟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草是水绿水绿的也没见什么禁止吸烟的牌子,就说,抽吧,没事。史铁生点燃一支烟,我们对视了一下,他洞穿我的欲言又止,平静地微笑着说道:“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
现在想来这是他最后给我的安慰和启发,我心领神会了吗?
多好啊!
太阳给出最后的金黄,温暖地洒向大地,绿色的草坪、白色的休闲椅,小狗在撒欢,小孩在嬉闹。我们和史铁生像是坐在天堂里的一处,这里不是天堂的一处吗?我们安心、放松地围坐在一起漫天的神聊。
左起谢渊泓、王克明
我记得我跟大家聊到最近看的毛姆的书《客厅里的绅士》。这本书是毛姆在远东的游记。毛姆在游历中更关注的是途中所遇各类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命运。给我很深印象的是毛姆记述的一个故事,那是毛姆跟当地人聊天时听来的,一个关于来生有记忆的故事。那人说这事是他们村子里老人讲的:说一个人死后又出生,居然找到他原来的那个村子,那个家庭,一切的一切他都说得极对,他的老婆相信了他。你想年老的妇女又有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当然很高兴。但他的已经长大了的儿子们却不认这个号称死而复生的父亲,觉得这个人是个骗子,怕这个人来分他们的财产,于是就把这个复生的人轰走了。毛姆问说故事的人,那个人后来去哪了?讲故事的人说,只能去流浪了。我的故事复述完了,大家都笑着说,看来记忆连接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上帝的设计有道理。
史铁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微笑。
我明白他是在跟我说,你那个‘接不上’的问题这下有解了。
希米摸了摸史铁生的脊背,说,“冷了吧?太阳落山了就凉了,该回去了。”我们站起身,随着史铁生的轮椅,穿过草坪,走过园子里碎石子的小路,走向汽车。
太阳彻底落山了,太阳的余辉像是从舞台后下面打出的灯光,均匀、明亮,有种笼罩的意思,有种圣洁的味道。
在马路的十字路口,一前一后相跟的两辆车停下来,我向后探出头挥手,我看见史铁生伸出的手臂在摇动,还看见他坐在副驾驶位子的车窗玻璃后模糊的身影,还看见他眼睛片的反光。
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但不会是永别,说不定在哪个时候,在哪个空间,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聚,对此我深信不疑。
在“798”与史铁生最后的聚会上,王子冀眼镜后泪光点点,他问我:“还给铁生画像吗?”我说:“会画的。”他说:“把我的思念也画上。”
摆好画箱,面对空白的画布,眼睛发涩,喉头发紧,我在画布上开始打陇廓。史铁生,你如今在哪儿呢?请允许我称你铁生。之前我都叫你史铁生。两个字节俭,也亲切。铁生你走了,终于还是走了。医生给你预设到四十岁,给了我们二十年的时间做心理准备。你也时不时地在给我们打预防针,你说那夺命的小鬼一直蹲在你的病房外,不定哪天小鬼蹲得不耐烦了,就会随时站起来,过来拉你,对你说“嘿,哥们儿,该走了。”可我们心里还是没有给你留下让你走的时间,起码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虽然我们知道你的身体已到极限,尤其怕过数九寒冬,夏天时你曾对我们说,就看今年冬天能不能过去。眼看着冬天逼来了,又眼看着冬至逼近。我频繁地想起你,一想起你,我眼前就浮现出你在水碓子的家。想着你家的客厅在傍晚的时候迟迟沒开灯,很暗,你在暗暗的客厅中坐着轮椅的样子。这时我就莫名的紧张,好像你的大限要到。可同时我又暗自庆幸,因为你还在呢!
我在网上查到元月4号是你的生日。在一次聚餐上,我抓住孙立哲对他说,我们给史铁生过一个生日吧,他活到六十岁太不容易了。你看去长安俱乐部行不行?有个朋友可以招待。立哲说,不好,长安俱乐部不自由,在那里没法大声说话。怎么也得找个自由放松的地方。在另一个场合我又和宗颖商量,恐怕把你拉出来受折腾,宗颖说最简单的是我们带上一个蛋糕拿上一束花去看看你就好。哪天呢?哪天去好呢?不知你生日那天是不是要做透析?
胡思乱想中,你的形像在画布上渐渐显现。
铁生你走了。
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寂寞。
我生来心中有大惑,你是能与我神交为我答疑解惑的唯一。其实你早已替我们思考过,其实你的思考早已写在你的书上,以前我没看,或沒好好看,我总缠着你问,只要你在,我就想偷懒。只要你在,只要想着你坐在你家客厅轮椅上的宽大背影,我感觉像有一座浑厚的大山可以依靠。我们最终都要走,我们带着疑惑来到这个世上,没有找到答案就又回去了,像你所说的“到死都会满腹惊慌。”
我们几十年在这个世上奔波,用我们健全的腿,跟着世俗,随波逐流。感恩上帝,让我做了你的同学和朋友。是你忍受着炼狱般的身体,用心灵‘诚实、善思’,为我们在头顶点燃一盏灯,一盏通向‘爱愿’的永恒之路的明灯。我们还想让你举着灯陪着我们走一程,再走一程。我们是多么的懒惰和自私啊,对不起,铁生。
我放下手中的画笔,眼睛落在你的一本书上,书名是《信与问》,随手翻开一页,赫然看到一行字,你在1997年写给陈村和吴斐的信中说:“我近日在看着一位中医肾科专家,已服十几剂汤药,感觉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千万不要活到90岁,60岁于我可能合适。”这是巧合吗?不。这是你的意思,是你让我现在翻到这一页看到这句话,这是神谕。我接着翻看,我的脑子突然间变得清亮,豁然开朗,一下子(起码百分之八十)明白了你的文字。你的追问也正是我想过的和没来得及想的,你的哲思给了我曾百思不解的答案和启发。这一定也是你的意思,你说你不在了,我不能再指望你。这也还是神谕!其实神迹就在身边,神迹一直在。如果没有看见基督从天上飞过,我们怎样才能信上帝呢?你说:“信仰不看重神迹。”是啊,神迹不以神迹的样子出现,神迹以领悟出现,不领悟就没有上帝和神迹。一切启迪我们灵智的都是神迹。上帝如何告诉我们真理或是真相的?上帝是以我们身边的光辉的哲思的形式出现。铁生,你就是普通人,你就是我们的同学和朋友,你的神思探向了上帝,上帝把任务交给了你,你带来了神谕,传扬了神谕。你像基督耶稣一样,来到人间受苦,然后把神谕留下。铁生,你也是圣人啊,谁说你不是圣人呢!
希米在你最后的生日聚会上说,史铁生一生最大的财富是朋友多。是的,我们都爱你。朋友们爱你,是同情你的瘫痪还是心痛你没完没了的透析?如果仅仅是瘫痪和透析,那就只剩下叹息。朋友们爱的是你神性的写作和清纯的心灵,使我们仰止也使我们亲近。
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铁生,知道吗,对你,我有一个深深的遗憾。
在那个热天的下午,我跟在你的轮椅后面,进了画室的门。二百平米的大画室,你从这个门摇到那个门,只有我们两个。我此时多想用手臂拥一下你的身体,多想俯下身吻一下你的脑门,我极想,却没做。自多年前第一次在西北大学的校刊上看到你的短篇《午餐半小时》起,我就明白人和人不用厮守,你的文字已让我们心灵没有距离。自那时起,我读着你的书一本又一本,我惶惶不可终日的、空虚无依的心灵依恋着你强大高贵的心智。此时我只是想碰触一下你的肌肤,只是想让我的爱意注入你或许能给你些能量。那天因炎热,你只穿着短袖体恤,我看见你胳膊上鼓起的数个大青包;你肿胀的手臂上缠绕的纱布;你的腿瘫了几十年;你只能坐着。但如今你坐着都难,你的手臂已无力撑住你的身体。虽然你的身体已瘦弱不堪。你手臂一直一直的疼,你拿起矿泉水瓶子想拧开盖喝一口水,你试了一下,你把瓶子递给希米。希米对我苦笑着说:“你看,他连开瓶子盖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不服气,辩解说:“我不是沒劲儿,我是手疼。”你对我们说起冬天的那场大病,说那次病真正让你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你说,当你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人在旁边,想到自己连翻身都不能时,心里有种深深的恐惧…..这时候的你,是个让人怜爱的大男孩,是需要爱抚的生重病的大男孩。我们围着你,我们只能无奈地听你诉说。我甚至幻想:我们大家都伸出手,像动画片里那样,点一下你的身体,于是数条能量流射向你,给你身体灌注些许能量,那多好!但此时我却跟着你的轮椅空走过去,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好漫长,我可以数到你的车轮滚动一轮又一轮。那段时间又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到你不用丝毫停留,没有给我犹豫的机会。
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也许还是有心灵的感应。我们下了画室的坡道,我指着院子里种的玉米,问你说想吃玉米吗?你忽然找不到词儿似的,在嘴里绊了一霎说:“有传统的吗?”我夸张地笑道:“什么叫传统的?”其实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你真像个纯洁的大男孩儿似的羞涩地涨红了脸说:“就是不粘,不甜的,咱们以前在农村吃的那种。”我说:“这里种的就是以前的那种。”
于是我们俩挨个用手捏长在杆上的玉米棒子,扒开一点皮看看籽,再用手掐掐。你指着一个玉米棒子说,这个可以了吧?我看了一下说,还不行。你马上听话地放下手,然后我又回头捏了一下你指的这个棒子,还是你说得对,这个也熟了。我掰下认为可以吃的,堆在你的怀里。你忙说够了,够了。我用一个塑料袋把玉米装上。你说,一会就煮吧,大家都尝尝。我说,都给你带回去,甭管他们。然后我们又进了画室,我还是跟在你的后面,你又从这个门摇到那个门,走进那群高谈阔论的朋友中。
铁生,以你的智慧和洞察,你会知道我虽止于陋习,但有爱愿。
我还有很多的遗憾,如果之前我对你的写作,能够理解到今天的明晰该多好,那样我们就会有更好的更深的话题。你说,“人和人的差别大于人和猪的差别,人与猪的差别是一个定数,人与人的差别却是无穷大,所以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一旦走进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我最是认同你这个判断,我一生的苦恼就是人和人交往太过肤浅。我希望别人能够深入我,我也希望我能探知你或他。铁生,如果有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时间,我们有缘能重逢,我愿意与你相伴一起去探那个迷宫。
铁生,多年来我一直在向你讨教的问题是:人死了以后是虚无吗?如果不是,那是哪儿?你也说:“死之可怕,是因为毕竟谁也摸不清死要把我们带去那儿?”
我一直闹不明白人们常说的:亲爱的,安息吧。
什么是安息?永远的睡去归于寂默不存在了?
人们还常说,一路走好。
好好走,走哪儿去?
我手上挥动着画笔,脑子里在过着电影,一遍遍想着去年秋天在顺义的意大利农场:夕阳洒向草坪,金黄、温暖。小狗在跑,小孩在叫。你坐在轮椅上,你点燃一支烟,我们对视了一下,你洞穿我的欲言又止,平静地微笑着说道:“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