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寻桂殿》—冷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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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斋

我们叫小樱“假小子”,她妈一提到她就摇头:“我家三个儿子

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淘气。”

她不光爬树像猴子一样灵巧,还会爬竹子。她可以爬到竹子的顶端,竹子被她压得快要垂到地上,她就抓着竹尖用脚点地,让竹子将她弹起来。她还敢像走钢丝的杂剧演员一样,平摊着双手在高墙上行走,吓得下面的人心惊肉跳。

“小……樱……。”她妈妈叫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因为身怀绝技,巡津新村从街头到街尾的大院她都光临过,就连最难进去的5号大院她也常进去逛逛。

她先抓住竹林里的一棵粗壮竹子,爬上墙头,如走平衡木般过去,走到5号的墙头上,再抱着5号墙里的竹子滑下去,就顺利地进入了5号大院。因为她常常穿一身男童装,头发剪得短短的,5号大院的男孩们就看走了眼,以为她是谁的同学或谁的表哥表弟哩。

胡梦绮曾告诉我们,后院的小门外住着一群穿花旗袍的女子。众人都想去看看。我们叫胡梦绮带路,胡梦绮不肯。众人只好绕了几条街,到后面去找。那里是一片居民区,我们找得精疲力尽,也没找到绮绮说的烟花巷、临池柳那些小街,最后众人只好放弃了。

只有小樱没有放弃,她绕到楼后寻找翻墙的路。楼后面的那排平房,一边种着些向日葵,有小门那边是个石板铺成的小天井,三面是墙,连个可以抓的地方都没有。她只好跑到5号大院里去找路。

“嘻嘻,找到路了!”

5号大院里有几棵杏树,红杏早就出墙了。小樱像猴子一样,抓着树枝爬到墙头上看,那边果然是条夹墙,下去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屏住气,用手指抠住那些年久失修,水泥脱落的砖缝一点点往下移动。

当脚落到地面的那一刻,她有驾飞机成功着陆的满足感。她将手插到工装裤的口袋里,吹着口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小皮鞋上的马钉敲得卵石嗒嗒响。

走到一个小巷口转进去,正是绮绮说的烟花巷。小巷细长幽静,路边的小房子拉着窗帘,有一两间屋子的门开着,门前果然站着穿织锦缎花旗袍的女子。

她们讨好地笑着说:“小樱进来坐坐。”

绮绮告诉我们,那些小屋像渔夫的网,猎人的陷阱,进去了就出不来。小樱不怕,她大咧咧地走进一间小屋。屋里光线昏暗,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暗暗的香气,小樱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机灵地转动着。她像抄家的警察,拉开衣柜,掀起被子,到处寻找那股神秘的幽香。

穿花旗袍的女子手慌脚乱地跟在小樱后面打转转。她抓起桌上的一包奶油花生塞到小樱手里说:“小樱,我屋子又小又黑,没什么好玩的。你何不到前面的大院里逛逛,她们那边有好吃的东西,什么雕花大蛋糕啦,小奶油炸果啦,你想吃什么她们都会做给你吃。”

绮绮告诉我们,那些女子给的东西不能吃。她们的瓜子是蒲公英,花生是小卵石,松子是羊屎,大蛋糕是牛屎,小蛋糕是马屎。

小樱接过花生,仔细看看不是小卵石,扔一颗到嘴里脆脆香香的,她们不敢拿伪劣假冒的食物给小樱吃。

小樱拿着花生,一边吃,一边走进胭脂胡同、温香暖玉街里的那些破旧庭院去玩。坐在梧桐树下打牌、玩麻将的女子看见小樱来就站起来叫她:“小樱,来和我们打几圈。”

小樱不喜欢打牌、打麻将。她看见一个旧庭院的长廊里坐着个穿水红旗袍的女子,在看一大堆发黄的旧报纸。小樱过去坐在她身边和她争抢旧报纸看,报纸上的新闻都是小樱闻所未闻的。

某明星成了高官的情妇,住在“神仙洞”里。

某名旦为富翁生子后神秘失踪。

某女主角,因搭上势力人士,在拍电影时假戏真做,将丈夫杀死。丈夫当场血溅影棚,死得不明不白。

某明星被骗,人财两空,服毒自杀……等等。

小樱至今不明白,她们是什么人?她问过胡梦绮,胡梦绮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些女子是喜欢穿古旧衣服,与世隔绝的一群神秘人物。

小樱虽然找到一个白吃白喝的地方,但她很少光临,她嫌那些女子太俗气。她们在一起不是比谁的钻戒大,就是比谁的旗袍式样新颖,做工精致。

小樱最喜欢光临的是她同学卫丽娅家。卫丽娅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活泼,乖巧,俏丽,讲一口标准京腔,是老师的心腹红人。为了制服时时扰乱课堂纪律的小樱,老师让卫丽娅和小樱同桌,一坐就是几年,两人成了知己好友。

卫丽娅的爸爸究竟是什么高官,小樱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她家住在街头的一个大花园里,一幢法式洋楼里就只住着她一家人。他爸从来不穿军服,但每天都有几个小警卫员来帮她家煮饭,修理花草,打扫卫生。

卫丽娅她妈是个全职太太,在家里都穿着丝绒旗袍和高跟皮鞋,她是个美丽贤惠的女人,任务就是教育儿女,没事时弹弹钢琴。

卫丽娅有两个哥哥和一个二三岁的弟弟。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宠物,她家就有小猫、小狗、白兔、猴子,像个小小动物园。小樱成了她家的业余驯兽员,她在大葡萄架下教小白兔提着篮子立起来走路,驯练猴子到桑树上摘桑子给他们吃。

文革开始后,卫丽娅家被召回北京去了,小樱家也搬进了大杂院。她再也找不到烟花小巷了。

小樱的女人气直到退休后才显露出来。她依然爱穿牛仔裤,宽毛衣,但她再也不喜欢到处乱跑了。可能年青时跑多了,跑得错过了生孩子的机会,老公也和她离了婚。

她现在住在北市区的一个小区里,每天清晨跑步到黑龙潭,在那里打完太极拳才回家。下午无事时,就帮毛线店的老板娘织自己设计的毛衣。年青时小樱为了标新立异,自己学了设计和裁剪,拿去请裁缝加工(她没耐心做那种慢工出细活的事)。她设计的式样一流。当梅艳芳的男装像流进大陆时,小樱不屑地说:“那些式样都是我早就玩剩了的。”

一天早上,小樱刚跑步回来,就有人来敲门。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年青女子,风流性感,脸上轮廓分明,染着金色长发。她不开口说话,小樱还以为她是位外国美女呢。

“小樱阿姨,我叫米娜,是卫丽娅阿姨介绍来的。我想请您跟我走一趟,去找个人。”她讲一口标准京腔。

卫丽娅离开昆明后,一直和小樱保持来往。只是近几年两人的通话渐渐少了。卫丽娅总是像怨妇在电话那边哭诉:她丈夫又出差去了,开会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别墅花园里如何孤独寂寞……。小樱不爱听,就懒得再和她通电话。但逢年过节卫丽娅都会定时打电话来向小樱问好。

既然是好友介绍来的人,小樱赶快请她进来。

“我来昆明帮我妹妹寻找丈夫,她丈夫失踪几年了。”米娜显出与她风流潇洒气质极不相符的紧张和拘束。

“你妹妹怎么没来?”小樱泡了一杯茶给她。

“她自杀了!”米娜垂着眼睛低声说。

“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

“是的,我妹妹临终时叫我发誓,一定要把她丈夫找回来。”接着米娜讲述了她妹夫在昆明失踪的事。

米琪和米娜是一对孪生姐妹,米琪和她男朋友景庄,是一对摩登时代的才子佳人,两人穿着情侣装走在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

小樱想,能和眼前这个女子般配的男人,只可能是英国间谍007那样的男子。

米琪和景庄来云南旅行结婚,他们打算在昆明呆三天,然后去大理和丽江,谁知才到昆明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他们住在黑龙潭附近的“龙泉山庄”。那里近山傍水,建筑古雅,游客稀少,环境幽美。两人到达旅馆时天色已晚,他们来不及欣赏那鹅黄色的高原月亮,就匆匆地睡了。

半夜,米琪突然惊醒。发现身边空空的,景庄不知那儿去了。米琪穿上睡衣开门出去,看见景庄倚着栏杆站在那里,铜像似地丝毫不动,看着下面的花园。

米琪奇怪地朝下看,看见花园里有个穿粉色唐装长裙的女子,拿着一把团扇在撒满月光的小径上徘徊,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花丛中,袅袅婷婷,顾盼生姿。她是红楼梦中走出来的林妹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这种类型的女子现在早就绝种了。

“景庄,景庄,你怎么了?”

米琪连叫好几声,景庄才有了反应,再看看,花园里漫步的女子也不见了。

第二天,两人玩得极不开心,景庄心事重重,连米琪和他吵闹他都懒得开口。

夜里,米琪醒来,景庄又不见了。只有床前一片如霜的明月光。米琪怒气冲冲地开门出去,长长的走廊上没有景庄的身影,朝花园里看,看见景庄正和昨夜那女子,十指紧扣地坐在花园里的石椅上。米琪气得差点昏过去,恨不得冲下楼去将他俩打个稀烂,但夜深人静,闹起来太丢人现眼了。

米琪冲进屋去,将门摔得山响,指望景庄马上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还不见景庄回来,地下的那片月光都移走了,景庄还未回来。

米琪决定撕破脸大闹一场,拉门出去,花园里却空空如也,景庄和那女子都不见了。米琪气得浑身发抖,敲开老板的房门,要查找那女子住的房间。

老板诧异地说,这几天根本就没有什么单身女子来住宿。

米琪在昆明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景庄。回到北京后,她精神崩溃了。一年后,她跳楼自杀了。

米娜说:“我为了帮妹妹找到丈夫,不知是第几次到昆明了。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女子家,但她家高墙大院,防护森严,根本进不去。后来是我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卫丽娅阿姨。她说:那种高墙大院、防范森严的地方只有小樱能进去。”

小樱笑起来:“卫丽娅拿我开心说笑话呢!我这把年纪了,还能翻墙爬树?”

米娜说:“小樱阿姨,你不用翻墙,也不用爬树,只要你跟我走一趟。”

小樱也想去见识一下那个将人家丈夫偷走的神秘女子,于是跟米娜乘了两站车,在离黑龙潭还差一站的地方下了车。米娜带着小樱走进一片住宅区,住宅区里大人上班,小孩上学去了,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一块草坪上遛狗,聊天。

米娜带着小樱走进一条宽大的地下隧道,里面有照明灯。隧道尽头是一道红漆大门,门头有块金匾上面写着“冷香斋”三个大字。小樱摇摇头:这种地方,就算她还会爬树上墙,也一筹莫展。

两人敲敲门,门又厚又重,没人来开门。

“那女子家真住在这里吗?”

“就在这里,我来过几次了,他们不让我进去。”

“里面有人吗?开-开-门!”小樱高八度的嗓音在隧道里回响。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保安伸出头来客气地问:“你们找梅君小姐,还是找梅阿姨?”

小樱说:“我们来找景庄。”

小保安吃了一惊说:“我不敢做主,我先带你们去见梅阿姨吧。”

小保安让她们进去后关了大门。小樱惊奇地发现,门里并非地下洞府,倒是能见天日,与外面的小区也差不多。她和米娜跟着保安在里面的窄巷里穿行。小巷两边都是些无人住的破旧房子。这地方就像小樱当年常去的那些小巷,只是在高墙大院里,和住在大牢里也差不多,连棵绿树也没有,只能看见头顶上的一片蓝天。

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一间中式客厅外面。小保安推门进去说:“梅阿姨,有人来找景庄。”

一个穿红旗袍的美妇人走出来,略带慌乱地将小樱和米娜请进屋里。客厅极大,迎门是个绣着梅花的大屏风,梅花茶几上有插着梅花的大花瓶,梅花桌上摆着梅花形的茶器,幽香满室。梅阿姨忙着叫两个小保姆端茶倒水上点心。

她不停地对小樱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么做是犯法的,但我实在管不了她。我家是女儿当家,她骄横惯了,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小樱觉得可笑,自己又不是国际刑警,那管得了这些小青年三角四角的恋爱关系。

一个穿水红缎子唐装的女子翩然进来,她秀发微卷,眼神迷离,果然是个绝代佳人,看见米琪顿时脸色大变,“你、你、你来干什么?他不是你丈夫,他是我丈夫,你给我马上滚出去!”

米娜赶快说:“梅君,你认错人了,我是米琪的姐姐。米琪已经死去几年了。我是代妹妹来看看景庄。”

梅君松了口气:“不行,景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们发过誓,生生世世不相离。”

一个小保姆仓惶地跑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小姐你刚走,景庄就一头撞在石阶上自杀了。”

“景庄!”梅君惨叫一声,转身跑了。

梅阿姨惊惶失措地说:“你们赶快走吧,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小樱和米琪看见惹出祸来了,只好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梅君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大院:“景庄!景庄!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小保安慌乱地将她们送出来,匆匆地掩了大门。

两人站在地下人行道里,米琪说:“我要报警,我要将景庄的尸体带回北京去。”

米琪拿出手机开始报警,她走来走去地向警方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小樱坐在大门的石阶上等她。

小樱想:“在这神秘的大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现代青年,被个古典美人关在大牢似的院子里疯狂地爱着,这是个什么样的恶梦呀!”

米娜关了手机对小樱说:“小樱阿姨,警察马上就到。”

两人等了十多分钟,也没听见警车开来。

“怎么回事?半天不见踪影,你再催催他们。”

米娜才掏出手机,大门就哗地拉开了。一辆警车开出来,梅君疯狂地叫着,要朝车上扑,被两个警察紧紧拉住。

警官拉开罩住尸身的白布,叫米娜确认尸体,小樱伸头看看,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是个英俊刚毅的美男子,眉头深锁,就像睡着了一般。

警官对米娜说:“他曾经逃跑过多次,自杀过多次都没有成功。身上到处是伤痕,你必须跟我们到局里去,介绍一下案情。”

小樱和他们一同上了车,梅君的妈妈和小保姆紧紧拉住梅君,梅君撕心裂肺的叫声在隧道里回响。

一路上,米娜紧紧拉住景庄的双手,就像他会飞了似地,到了小樱住的小区,米娜谢谢小樱,就跟警车走了。

几天后,小樱晨跑,跑到半路看见梅君神情忧郁,步履轻盈地匆匆赶路,不知要到哪儿去。她穿一身丁香红的唐装,宛如一朵古典而凄艶的花。 

从那天起,小樱天天早上都看见梅君穿着红色、绿色、黄色、紫薇花色等色彩艶丽的古香缎唐装,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赶路。

小樱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小跑着跟踪她。她走得极快,穿过一条条大街,直奔火车南站,到候车室里找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一听到火车进站,她马上激动起来,跑到站台上,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寻找。直到全车人都走光了,她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候车室里。小樱明白了,她在等景庄回来。

梅君越来越瘦,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

天气越来越热了,一天早上。小樱看见梅君突然穿上厚重的裘皮大衣,长统鞋,手藏在袖筒里,头上蒙了一块纱巾,匆匆赶路。她的步态不再轻盈了,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小樱仔细一看纱巾里的那张脸。那是脸吗?是一丛疏枝横斜的老梅枝。

小樱懒得去寻找那个藏在地下过街道里的大院了,她知道那是无法再找到的地方。令她琢磨不定的是,米娜会不会就是米琪?

回到家里,小樱翻箱倒箧找出了卫丽娅的电话号码,她要将这件事告诉卫丽娅,还要告诉她,她已经发现了这群神秘女子的真相了,她们是一群堕落了的花仙子。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子机械平淡的声音:“您拨的这个号码是空号,您拨的这个号码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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