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玫瑰坐车离开,丹凤想:“会朋友需要这么神秘吗?” 但她决定按照玫瑰的要求去做因为她不想辜负她对自己的好。她先去了观前街上的乾泰祥店。店里两个年轻的伙计看见她进来用苏州话聊起来了:“这姑娘蛮好看,是外国人吧?”
“中国人!”丹凤霸气地回答。
“哇,国语也讲得蛮好的嘛。混血儿?” 两伙计看她回话更感兴趣了,马上半恭维、半调戏地说她面孔怎样怎样美、身段怎样怎样好,一边拿着几匹布料量着她的身体比划着。丹凤没有理睬,自己挑了两匹粉底花绸布扛着径直走到一个老伙计跟前。那老伙计戴着老花镜,腰有点弯正专心致志地为一个中年妇人量身、裁衣。妇人因为胖,所以占的时间也多,丹凤耐心地等着。老伙计很瘦。若他们像小孩子那样坐跷跷板,一轻一重,老伙计会被她撅到天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伺候好那妇人转向自己。丹凤剪了两丈布,看着钱和他开的票子从头上的铁丝上“嗖”地滑倒坐在中间的结账的那里。又等了一会儿,才拿着找的零钱和用纸绳捆着的印有“乾泰祥”的纸包着的布料离开。出了“乾泰祥”,她又去“采芝斋”买了些松子糖和沉香橄榄,最后才进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油爆鳝丝毛豆青菜面当晚饭吃了。旁边茶楼里有人伴着琴声在说书,掌声一阵阵传来,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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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不到七点就在观前街松鹤楼下等着。七点半了玫瑰才不紧不慢地从她身后走过来,满面春风,嘴里哼着京剧“贵妃醉酒”。
“叫妹妹等了,” 玫瑰说着嘶哑的低音,亲热地挽住了丹凤的胳膊。
“你脖子上怎么了?被虫子咬了吧?刚才还好好的。” 丹凤看见那里有一个红印子问道。
玫瑰从吊在胳膊上的绣花丝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子照了照,噗嗤笑道:“咬得还真不轻呢,什么虫子这样胆大包天?得买块围巾遮上。” 说完拉着丹凤进了“乾泰祥”。店员们见到丹凤回来以为她要来退货,但看见玫瑰时目光却变得异样、好奇。一个伙计问她:“侬面孔好熟啊,好像在哪里厢见过嘛?” 玫瑰没有搭理他们,从架子上扯下一块红色的丝巾,把纸币“啪”的一声放在结账员的窗口,拉着丹凤就匆匆出了店。马上有人从店里追出来,不知是要给玫瑰的找零还是要再确认一下刚才这位顾客是不是他在银幕上见过的电影明星。斜对面正好有一辆黄包车,玫瑰推着丹凤,两人都上去挤着坐着径直回杨氏庄园了。在路上玫瑰系上丝巾,用小镜子检查了一会儿才放心。她搂住丹凤道:“好妹妹,回头有人问别说我跟人坐车走了,更别说我脖子上的红印子啊。不然丰泽看见得把我杀了。”
现在丹凤确认了刚才玫瑰可能去会了一个相好。她不是跟丰泽好吗?怎么还有别的男人?但是为什么不能说红印子呢?
玫瑰贴着丹凤的耳朵悄悄地解释说:“被男人咬的。”
丹凤不完全懂“被男人咬”是怎么回事,因为玫瑰信任自己,让她觉得自己也该陪着她一起神秘、得意和担心。但在黑暗里丹凤发现自己只是脸上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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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庄园, 杨家下人就过来通报说华导演在到处找她们。果然,丰泽一见她们就暴跳如雷:“去哪里了?!剧组的人员都在讨论工作,你们怎么能一走五个小时?!”
“我们去观前街买东西、吃饭去了。看——” 玫瑰举起丹凤手里拿的几个纸包说。
丰泽只哼了一声,命令两人马上去莲花厅吃宵夜。
“我不饿,” 玫瑰咕噜着。
“不饿也得去!” 丰泽吼着。
“那也得让我先换件衣服。人家跑了一下午浑身是汗。” 玫瑰说着径直往自己住的院子走。
丰泽好像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由她去了,便叫丹凤现在就跟他去莲花厅。丹凤惟命是从。因为即不想对玫瑰食言,又不想对丰泽撒谎,她跟在他后面,怕离得太近丰泽盘问她下午的事情,又怕在后面拉得太远挨他骂,一路碎步赔着小心。但丰泽好像有别的心事,只管大步流星地在前走,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来到莲花厅敞开的的朱门,丹凤刚要迈进半尺高的门槛儿,不禁怔住了:正对着敞开的四扇大门,那个在“林记车行”差一点儿被她汽车撞到的、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的神秘男子正坐着跟邡林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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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身穿白色洋布衬衫,下着白色西裤,气质高贵,神态漠然。他看着她进来,但没停止说话。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又将注意力转向正在喝茶吃瓜子的邡林。丹凤不自在地坐在门边儿的一张圆桌前,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膝盖上。
丰泽刚才走得发热,正对着电风扇吹风,屋子里还坐着老爷杨世英和两三个丹凤不认识的男人。杨家的一个男佣正在伺候众人吃喝闲谈。丰泽吹了一会儿离开风扇,点了根烟走近邡林他们跟前,没有把丹凤介绍给她不认识的人,自然也没有将那个神秘男人介绍给她,好像她的存在无足轻重。倒是老爷子杨世英对她客气点儿,特意过来吩咐男佣给她盛了一碗冷八宝粥,又拿了松子枣泥麻饼、卤汁豆腐干和高邮双黄咸鸭蛋让她就着吃粥。后来男人们都只管自己说话,谁也不再理丹凤。
丹凤本来就不饿,看见那个神秘男子更是局促不安,吃不下东西。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如坐针毡,可又没有人好说话,正巴望着脚下的砖地能够突然裂开钻进去藏起来,恰巧玫瑰换了身素衣进来。丹凤如见救星,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怕黑,要玫瑰陪她去厕所。
“那个男人是谁?” 丹凤一出莲花厅的大门便急切问道。
“哪个男人?” 玫瑰摸不着头脑。
“那个对着门坐着的面孔很好看的男人,他戴一副无边儿眼镜。我怎么老是撞上他?”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玫瑰说。
“没关系,”丹凤没再坚持。她们走近厕所的时候,丹凤叫玫瑰自己先回莲花厅不要等她,省了丰泽看不见她又发火。
玫瑰觉得她的举止有点儿奇怪。“你没事儿吧?”
丹凤无言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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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丹凤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但马上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她不想回莲花厅,便决定回到女剧组人员下榻的百花厅自己房间来。杨家下人已给她屋子点了蚊香。一个女仆看见丹凤进屋,忙拿起事先放在那里的竹水瓶,嘟嘟地倒了三瓶热水,然后要给她汏浴。丹凤谢绝了,自己走到屏风后面脱了衣服洗澡。女仆好像觉得现在离开便是失职,于是在那里又给她擦了一遍竹席,用同一块抹布把她刚脱下的皮凉鞋也擦了擦。丹凤匆匆洗了澡、刷牙、换上随身带来的睡衣裤,在绳床上躺下。女仆看她睡了,扑灭了油灯,关上门退出去了。
皎洁的月光在窗前徘徊,参差的垂柳在屡屡的银光中随风翩翩起舞,一阵子一阵子地跑过来倚到她的窗台上,又一阵子一阵子退回去,又跑回来,好像非挟持了她一道去方才罢休。晚风不知何时推开了排窗、送来栀子花的香甜。鸟已经歇息了,但树上的知了和池塘里的青蛙还在大合唱。这旖旎的苏州的夜晚!丹凤心潮澎湃,醉了。
她只想着那个男人的风雅和不凡。她想象他吃东西时的温文尔雅,说话时的淡定,走路时的风采。她的直觉是她还会见到他。她想自己应该跟他说些什么了。说什么呢?
“对不起,那天开车险些撞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事吧?”
“你的新车怎么样?”
“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你跟我们拍的电影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跟我这样若即若离地捉迷藏,叫我不知所措?”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啊???”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朦朦胧胧一夜不能入睡。
她知道自己已经坠入了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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