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做(43)长篇小说《海上佳人》

玫瑰推荐丹凤演小黛玉让丹凤受宠若惊。起先她带着对银河公司当家花旦的感激与玫瑰交往替她跑腿,但跟她熟了后却时常因为这个原青楼女子的所作所为在不少地方触动了自己的底线而不舒服。那是社会底层女人解脱枷锁的挣扎,虽有它活泼自由令人同情的一面却也叫她觉得龌蹉可怜悲哀。阶级跳级是最难的事情了。若没有在各个方面准备周全就跳上去,总会不小心露出马脚自己掉下来;而那些原本在你前面的人们看着你夹赛儿挤到他们前面酸得时刻都想一起把你拉下去。

正当丹凤开始想着怎样疏远玫瑰的时候,她消失了。这让丹凤即感到一种解脱,又感到空旷。有天在路上恰巧碰到她原来戏剧学校的表演系老师张芝钧,讲起自己在《海上花》里演小黛玉。张芝钧已从报上得知银河影业公司招聘演员之事,称机会难得,建议她再接再厉也参加面试接替玫瑰的角色。丹凤在“伊甸园”看见玫瑰那德性原本对代替她并没多大兴趣,但想到世雄也参加制片,若面试胜出,以后有不少接触他的机会便动了心决定照办。张芝钧感到孺子可教,望徒成龙,甚至跑到丹凤家来帮助她分析故事、排练。这时才知道林小姐原来是这样的家庭背景,愈发尽心辅导,成了导演外的导演。

*     *     *

第一轮试镜看见丹凤,丰泽和楚秋秋他们都颇为惊讶。但除了她略微年轻以外,几乎没有不让她参加面试的理由。面试后她因为出色被留下同其他九个被选中的参加第二轮面试。银河提前给这十个人每人一份故事提纲做准备。这是银河第一次这样招聘演员。十月初这十个人如期而至。除了丹凤,个个浓妆艳抹穿金戴银佩玉等在会议厅外面。两个从明星电影公司来的女演员甚至精心准备了档案夹,里面装着自己的剧照和表演履历。

第二轮面试那天,丹凤依张老师建议薄施脂粉,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身着一件粗丝本色滚边儿中式薄袄和相配长裙。她是最后一个面试,那时其他应试的全已经考过离开。满是烟味儿的会议室里本身就像一幅电影画面:录影师正在换胶卷儿,两个制片人漫不经心地聊天,一个下意识地用笔不停地敲着桌子打发时间。严姗正在看《申报》,编剧楚秋秋手撅着一个小紫砂壶对着壶嘴喝茶,他的灰色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个下垂的马尾巴。世雄站在窗口,身穿淡粉色开司米Whiteaway 网球毛线衣,领口露出天蓝色翻领衬衫,正跟对着窗口吐烟圈儿的舅舅丰泽说话。看见她进来星探一平拿手绢擦着胖脸上的汗跟众人说:“下一个:林丹凤。”

严姗压低手里的报抬头正眼看着丹凤。秋秋放下茶壶道:“好,我们继续吧。” 那时世雄也停止说话,转过身走回座位坐下。虽只短短的几步,丹凤感觉他是那么潇洒,心跳又加快了。她强忍着避开不看他,集中精力准备应试。丰泽也掐灭烟头,掸掉长衫上的烟灰,拿起窗台上的青花瓷香烟缸在桌子跟前坐下。严姗合上报,打开笔记本。

“林小姐,”秋秋说。“想必你已读了故事梗概。在这出戏里黛玉想抓住这位年轻英俊、气盖山河的将军, 让他把自己从烟花楼里赎出去娶她。你知道,赎这样一个大牌的青楼妓女要花大价钱。你告诉我们黛玉将如何处之?”

丹凤低头重温了一下她的张老师的嘱咐说道:“她应该温柔体贴动人,但同时要小心翼翼,别把将军吓跑了。”

秋秋点头说, “很好。那么请表演给我们看看。”

“好。我有一个小问题:谁来演将军呢?” 丹凤抬头看了一眼世雄问。

“林小姐什么意思?” 秋秋问。这时严姗也停止纪录更仔细地观察面前这个漂亮女孩儿。

丹凤深呼了一口气平静地解释道:“真正入戏要有对象才行。无的放矢乱放电怎么行呢?”

众人都笑了。他们从来未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将军” 对在她之前面试的九个人而言不是一个问题。

一平道: “可惜邡林今天不在。” 他肚子早就饿了,希望早早结束去吃饭。

严姗笑对世雄说:“外甥,去帮帮林小姐吧?”

众人都称这个建议好,他们也都饥肠辘辘想吃午饭了。丹凤朝严姗感激一笑,满带期望,腼腆地看着世雄。大家鼓掌给世雄加油。世雄尴尬得满脸通红,先是摇摇头推却,后来拗不过他们,只好无奈起身走到长桌子前边丹凤身边的那块空地上。丹凤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什么?” 世雄不解。

“这是我根据故事梗概编的对话。”

世雄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同事,耸耸肩笑笑。丹凤转过脸面对丰泽和楚秋秋道:“我准备好了。” 丰泽便示意摄影师开拍。 

丹凤从来没有离世雄这样近。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虽然她已背会了全部台词,最后还是决定读出来:“怎么了,将军。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没,没有啊,”世雄读道。

“那为何几日不见君的踪影?是不是将军另有新欢?”

“没,没有啊。 我心非你莫属啊!”

听了这话,丹凤放下手里的稿子动情地看着世雄问道:“此话当真?妾对将军可是一见钟情,难以忘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日思夜想,苦不能眠,为君消得人憔悴啊。”

这些话不在纸上。世雄正上下在找她说的话。那时丹凤突然转过身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背上,凄切地说道:“君知不知道,您是医奴家的药?妾生来命苦,自幼丧母、遭父遗弃。只望能早点儿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白头偕老。妾愿伺候将军和众姐妹一辈子,端水、洗脚做鞋;我也不讲究什么名分,只想能天天和将军在一起。奴这一生为将军而生,为将军而死!” 说着说着那热泪竟夺眶而出、嘤嘤地哭了起来了。

众人愣了。秋秋暗想:“这比李瓶儿要西门庆娶她时说的话还动人。” 世雄则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挣脱出丹凤的拥抱道:“对不起,我真的不会演戏。我们就此而止吧。”

丰泽这才转向摄影师道:“Cut!  丹凤你可以停下了。谢谢你世雄。” 他伸手从面前的 Yes 牌香烟里抽出一根。

丰泽、秋秋和一平交换了一个目光。秋秋对着壶嘴又吸了一口茶咽下问道:“林小姐,我们注意到其他姑娘们个个浓妆艳抹。为何林小姐今天打扮的如此朴素?”

丹凤答道:“黛玉已用她无双的魅力和才能吸引住了将军。既然她当下的目标是要他赎她娶她,她必须让将军知道她可以像一个良家姑娘一样过平常人的日子。”

秋秋听了一笑起身道:“非常好。你现在可以走了。” 

丹凤马上应道:“真的啊?我快饿死了。” 众人听见又笑了。

 

丹凤舒了一口气,反正尽了努力了,结果如何她现在不愿去想,只想赶快填饱肚子,便直奔电影公司餐厅。那里人已稀疏,饭菜也差不多卖完,马上要关门了。丹凤要了一碗冷的阳春面和一个紫菜鸡蛋汤,刚坐下要吃,一平就赶过来催她跟他走:“快!快!丹凤,你跟我来一下。”

丹凤只好放下面跟他回到会议室。那时严姗、摄影师和两个制片人都已离开了,丰泽和楚秋秋仍坐在桌前,世雄则站在窗口打电话。

丰泽看见她进来说:“丹凤,在下面几个月里,你愿不愿意增加十来斤体重?”

“导演您什么意思?”

“是这样。演三十来岁的女人你还小了点儿。这个我们靠化妆也不行。但是你如果多长点儿肉,就可以看着大些。”

丹凤问:“这怎么做啊?”

“多吃啊—”一平做了一个往嘴里扒饭的动作,自己先哈哈地笑了。

“我们会帮林小姐,” 秋秋安慰丹凤道。现在他对她刮目相看了。

丹凤答应:“那好吧。”

“还有一件事,” 丰泽加了一句。“我们想送你去一个———” 他顿了一下清理嗓子。 “一个青楼妓院学习学习。”

丹凤的杏眼瞪大了。

丰泽道:“刚才面试时,林小姐感情真挚有力。但是在 seductive方面还要加把力。这是演黛玉和青楼倌人妓女的关键。我们当然会叫人陪你一起去。林小姐愿意一试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丹凤还来不及消化。但她觉得这是角色的需要不能不答应。“愿意——”

“太好了。现在你不但演小黛玉还演大黛玉,” 丰泽道。他累了一上午,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得承认你身上有玫瑰没有的东西——高雅的气质。另外,你有强烈的热情和敬业精神。这些对一个严肃的艺人都非常重要。有了这些,你会成为银河最新类型的优秀演员。”

丹凤咧嘴笑了。这时世雄放下电话走过来对丰泽说:“对不住舅舅,我得先走一步。我父亲已经来到上海了。”

“跟他说我马上就到。”丰泽说着把香烟盒塞到口袋里。楚秋秋从桌上拿起茶壶也道:“替我向家父问候。我改日登门拜访。”

世雄一一答应,经过丹凤身旁时道:“祝贺你,林小姐。”

丹凤觉得自己一下子进了云里雾里,全身都是轻飘飘的,隐隐地听到丰泽的声音说:“回头严姗会跟你谈工资的问题。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丹凤?”

“没,没有。”

丰泽说:“喔。肚子饿了吧?我们先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我送你回家。”

丹凤点头同意,跟着他回到餐厅。正门已经关了。丰泽从边门走进厨房。两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子正在那里洗碗,一个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竹筷子和碗。大厨在一边儿吃饭,看见他们进来放下碗筷说:“老板还没吃吧?想吃什么?”

丰泽看了一眼卖剩的饭菜说:“简单点儿吧,什么都行。另外你给我装一盒月饼。”

他们随便吃了一碗热炒饭和番茄鸡蛋汤,拿着月饼盒子就走了。

*     *     *

丰泽的司机福生正在车里打盹儿,脚底朝天翘在仪表板上头朝后仰在车座上,盖在脸上的鸭舌帽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丰泽敲敲窗户,福生马上醒了,放下脚扶正了鸭舌帽。他下了车为丹凤打开黑色雪佛莱后面的右门,眯着眼睛上下扫着丹凤心想:“华老板的口味越来越嫩了。”

车里满是香烟味。丹凤坐在车后摇低了玻璃窗户。十月初的上海风轻日高蓝天无云,令人心旷神怡。银河公司外面的路上,一排枫树落叶铺了一地。有一棵的叶子是金黄色的,如一团太阳一样为她一个人闪耀着。丹凤深吸了一口气, 对着那棵树笑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幸福过。她不但面试成功赢得了这个角色而且终于向世雄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她说的那些话全是讲给他听的。演不演黛玉无所谓,她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得到他的爱。现在他一定不能不注意她了。假戏真做,借景抒情。他是她的真将军;她等着他将自己从这突然让她感到无聊了的生活里赎出。

丰泽自己开了后车的左门进去挨着丹凤坐下,把月饼盒子放在膝上对福生说:“先带林小姐回家。”

福生从后视镜里看着丹凤问道:“林小姐住在哪里?”  

丹凤说:“霞飞路323号。”

“霞飞路323号……” 福生重复着想着怎么走。丹凤道:“在Rue Lafayette 路往西拐。” 就在那时她听到“嘣——”的一声,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看见路对面一个戴着毡帽的爆米花小贩,手戴棉手套,刚刚从火炭炉子上拿下来一个炉子打开。顿时,米花香弥满一街。一群小孩子拿着菜篮子高兴地涌上去。两个胆小的,还远远地站着用手堵着耳朵。另一个小孩高叫着:“该我了! 该我了! 我想爆玉米花!”

“我好累啊。” 丰泽打了个哈欠,往后仰在车座上。“谢天谢地,一切都搞定了。” 他拉住丹凤的手道:“别叫我失望啊,宝贝。”

丹凤点头,但是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依着右车门坐着,在她和她的导演之间留了一大块空位,但是丰泽没有注意到。

丰泽又说:“明天下午两点来电影公司。严姗会跟你谈工资和合同问题,完了以后我带你去牡丹亭妓院。”

丹凤点头答应。“公司中秋也上班啊?”

丰泽道:“中间换人耽误了不少时间,很多镜头要重拍只能加班了。我真希望能同你父亲谈谈这事。虽然他要你当演员,但我不能确定他介不介意你演一个风尘女子,” 丰泽说,伸进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福生, 把洋火给我。”

福生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手套盒,从里拿出一盒火柴转身递给丰泽,借机又看了丹凤一眼。

丹凤道:“我爸爸不会反对的。这只是表演,又不是真的,对不对?” 她看着丰泽把香烟在手背上弹了弹才把它点着。

丰泽吸了口烟问:“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清楚。应该快了吧。”

“他可真会玩。”

当他们接近 Route Raymond 路的时候丹凤告诉福生:“请在这儿右转。” 

丰泽又吸了一口烟道:“无论如何,我想跟你家什么人谈谈此事。你父亲不在的时候,谁照顾你?”

“吴妈。”

“吴妈是谁?”

“我们的管家。”

“那好。我今天能见到她吗?”

丹凤点头答道:“应该可以的。” 她又嘱咐福生道:“在霞飞路右拐。我们住霞飞路32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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