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Tina ？”
Tina 说，“下周三是我妈生日，我买了礼物，还想写张卡片，可我…不会写…”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低下头，只不停拧动着水杯的盖子。
“拿来吧，我们一起写，不过呢，下次我写英文卡片，你也要帮我哦。”
Tina 听了，高高兴兴地从背包里小心拿出张梅红色生日卡片，卡片上印着金色眩目的“40”字样。
高雪盈实在想不起来她看过的资料上潘翠花的出生年月，她一直以为潘翠花应该和罗姐年纪相仿，原来只比自己大了5岁而已…
高雪盈接过卡片，卡片厚厚的，拿在手上很有分量，翻开看，卡片内页是对折的米色透明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好像专门留下来让人填满，她从办公桌上找了套彩色水笔，问Tina，“你妈妈喜欢什么颜色？”
Tina 歪着头，想了会儿，“不知道，她没说过…她的衣服都是餐馆发的，也有罗姨送的…妈妈不买衣服，我不知道。”
高雪盈见过的潘翠花，好像仅有的两次都是穿着一模一样的、散发出浓烈餐馆味道的制服，她吸了口气，“这样，我们用绿色来写，绿色代表希望，对你妈妈来说，你和Lucy就是她的希望。”
高雪盈在小圆桌边坐下来，打开水笔盒，挑了几支深浅不同的绿色，让Tina选了颜色，又问，“你想给你妈妈写什么？”
Tina脸突然红了，她站在桌边，双手扭在一起，向左拧了几下，又向右拧了几下，没说话。
高雪盈怕Tina跟其他孩子似的，中文说得不错，读写却不行，就笑说，“没关系，想写什么都行，我写下来，你多练几遍，照着抄到卡片上，争取一个字都不要写错。”见Tina依旧不吱声，她又说，“怎么，不相信高老师？我从前在国内也当过老师的，字写得没你罗姨好，帮你还是没问题的。”
Tina 嗯了声，声音非常低，若是高雪盈不仔细听，都会错过几个字，“高老师，你能不能…教我写几个字，几个字就好…简单点…妈妈…”
高雪盈瞬间明白了，不是Tina不会写字，而是潘翠花…Tina 是不知如何拒绝自己不知深浅的盛情…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墙上罗姐写的“格物致知”…也许某些时候，穷究一件事并不值得骄傲…
从前，高雪盈为了选出合适的句子写在卡片上送人，脑子里随时能从《诗经》开始，一直搜索到《人间词话》，再绕到《伊里亚特》直至鲍勃迪伦的歌词，把最繁复最绕舌的句子反复筛选，直到选出最显露她才情最贴切的出来才行…可Tina 的要求真的太…最简单的，能表达出母爱的句子…想了想，她依稀想起半句话…再想想，终于想起来了…
高雪盈回身从背后的办公桌上拿了迭白纸，用手里的绿色水笔一笔一画地慢慢写下来，一直站在桌前的Tina看着高雪盈写字，跟着她的笔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念出来，“ 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归功于我天使般的母亲。”
高雪盈看着这短短的句子，问，“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Tina 自然不知道。
高雪盈看着这行字，觉得太多，太难写了，拿着笔像从前批改学生作业一样，仔细斟酌着慢慢删减，最后只剩下10 个字，“我所有，我所能，全归于你。”抬头看向Tina微红的眼睛，“这是我从前读Abraham Lincoln自传上的话，你觉得可以吗？”
Tina 拼命点着头，“谢谢高老师！”然后坐在高雪盈身边，拿了支水笔，在高雪盈删改好的字句下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又工工整整地用誊写在卡片右侧，每个笔画都很到位，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透过透明纸看去，梅红色卡片右侧填得半满，只在最底下给Lucy留了签名的位置。
高雪盈看着Tina写卡片，总觉得哪里不满意，好像缺少点什么，她接过Tina递过来的卡片，先合上，再打开，终于发现问题了，“Tina ，我帮你在这里画张画吧。”高雪盈用食指摸着卡片中间空白的透明纸。
Tina指着卡片左侧没写字的部分，“Lucy说要在这边画张画。”
“好啊，Lucy想在这边画什么？”
“Lucy说把妈妈和我们两个人画在这边。”
“怪不得你挑了这张卡片，一个字都没写…”高雪盈在透明纸上轻轻点指着，心里有了主意，“这样，Tina，我在这里简单画副画，保证不会遮住Lucy 的画和你的字。”
Tina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同意了，“谢谢高老师！”
高雪盈仔细看了看水笔盒里的颜色，抽出支深绿色的笔，在透明纸上半部画了张大大的荷叶，填上荷叶枝梗和叶片脉络，再在白纸上对比了几种红色后，用选中的红色在荷叶下画了两枝荷花，一枝高些，花瓣微开，一枝矮些，尖角初露，最后选了枝淡蓝色水笔，画出叶面雨滴和池水。画很简单，荷叶在最上面，两枝小荷分别画在卡片折叠处两侧，大小两枝荷花分别对应着她们姐妹俩的字和画，透过画仍旧可以清楚地看见Tina写的字，应该也不会遮挡住卡片左侧留给Lucy 的空间。
Tina 把卡片反复地打开合上，高雪盈的画填上了卡片的空白，好像卡片本身就是如此设计，不论Lucy画出什么，整个卡片都完美贴合了她们姐妹的心意。
Tina 一手举着卡片，一手揽住高雪盈肩头，兴奋地不停跳跃着，嘴里说着，“谢谢你，高老师，太感谢了！”
高雪盈看着Tina 脸上绽放出的从没过的开心笑容，也跟着她一起笑出来。
“Tina ，别这样，快放手！”罗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见到蹦蹦跳跳的Tina，喝止着。
Tina松开手，不明所以的看着罗姐，罗姐走过来一下拍开Tina 的手，“高老师怀孕了，你不能这样。”
Tina吐了吐舌头，献宝般把手里的卡片递到罗姐面前，“罗姨你看，高老师给我画的卡片，教我写的字。”
罗姐打开卡片，先看到高雪盈画的画，看了会儿，她看了眼高雪盈，眼里溢满笑意，翻过画，看到Tina写的字，眼睛就那么定在那里，好像那10个字她要仔仔细细地一遍遍看，才能明白它们的意思。 好一会儿，罗姐指着高雪盈画的画，看着Tina，慢慢说，“高老师这幅画的意思，来自中国一个著名女作家写的诗，诗里说，‘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搁天空下的荫蔽？’”然后，视线一转，就那么看着高雪盈，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轻轻问，“高老师，我说的对吗？”
高雪盈和刘旭东之间无话不谈，可在她骨子里其实非常渴望夫妇间能有诗文唱和，赌书泼茶的感觉…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和一个高年级的师兄间出现过这样的感觉，师兄学中文，完全没想到她这个学英国文学的小师妹竟有着不输中文系才子的国学底子，两个人惺惺相惜，师兄当时真对她动了心，她呢，多少对师兄也动了点心…可再见到刘旭东，初始的那点心动很快被刘旭东的体贴殷勤和两人多年相处的默契代替…加上师兄也要毕业，她的心动慢慢淡了…师兄毕业后，她有意不再联系…遇到跟刘旭东吵架，她偶尔会冒出念头：要是刘旭东能像师兄那样，永远不需要她先开口，该多好…闺蜜王瑜是她高中同学，跟刘旭东一样学理工，可王瑜当时就是明白她那些辗转曲折的小心思，只要她说出缘由，王瑜就能准确描摹出她沉在心底那缘由的来龙和去脉…她出国以后，王瑜这个小儿科医生忙得自己都顾不上，加上彼此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她和王瑜之间的话题大都是聊过去，很少再能捕捉到目前对方心底的悸动…罗姐刚才几句话，就像一双温柔的手，在她心间摩挲着，把她心底久存的那点小小的期望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揉到心尖，然后又冲她心尖轻轻吹了口气，让那小小的期望在心尖舒展开来…她把这瞬间的悸动说了出来，“罗姐，你每个字都说我心坎儿上了。”
罗姐一笑，把卡片交还给Tina，跟高雪盈说，“上周你跟我说让我找围棋老师替你，我刚跟人谈好了，再过两个月，夏老师就能来上课，到时候你跟夏老师沟通下课程进度。夏老师说他最多在我这教一年，等你生完孩子，要是时间许可，欢迎你回来。”
高雪盈说好，又问了问夏老师的情况，再回头，见Tina 从背包里拿出个长方形塑料口袋，口袋上的LOGO很眼熟，她有几件衣服也是这牌子。
Tina 见高雪盈看她，掏出口袋里的衣服，刷拉一下抖开，是件深蓝色花卉图案连衣裙，“高老师，你觉得这件衣服我妈妈穿，好看吗？”Tina 一直羡慕高老师的品味，忍不住要把自己给妈妈买的礼物在高老师面前炫耀一下。
潘翠花浮肿的脸在高雪盈面前闪了闪，她不觉得这件衣服潘翠花穿上最合适，但Tina 煞费苦心的挑选、花费的金钱和孩子对妈妈的那份心，让她觉得这是件最适合潘翠花的衣服，她赞同说，“Tina，你眼光真不错，你妈妈穿上肯定好看，而且，这件衣服好像很贵的。”
Tina 前后展示着裙子，“是很贵，花了我半个月的钱，罗姨，你别告诉我妈，不然她不穿了。”
罗姐答应了。
高雪盈又说，“Tina ，这么好看的衣服，回去你得好好包一下，让你妈妈一看到就开心。”
罗姐也赞同，说，“是啊，别随随便便塞到口袋里就算包了…哎，我有个主意，必须让你妈妈记住这个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