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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之殇:医生记录的一个操盘手的最后时光
此次广州之行,与其说是去看病人,还不如说是去接受一次心灵的洗礼。
初次与缠见面
2008年10月7日上午,一个朋友,也是我原来治疗过的病人,打电话邀我出诊,地点广州,患者是他非常好的朋友,被诊断为鼻咽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据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受人所托,我的主要任务是希望能劝病人继续接受化疗,或者接受干细胞疗法。据了解,病人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而且意志力非常顽强,已经承受过三次化疗,不过现在拒绝继续接受化疗。患者对自己的病有独到的中医见解,并对西医的治疗方法甚是排斥。若要说服患者,就必须要使出真本事才肯相信我,才会接受我的建议。出于医生的本能,我决定要去看看患者,虽然没有十全地把握,但也希望能够最大程度的缓解病人的痛苦。
10月13日下午乘坐15:10的航班,我飞往广州,落地时的广州下着瓢泼大雨,晚上8点终于到达患者的住处。走进那间“刀把型”的卧室,我第一次见到了缠。只见很小的一个人儿,裸露着身体,躺在床上,瘦弱的让人心疼。脑袋很大,颈部有着恐怖的肿块。作为一个医生我也吓了一跳,但还是决定要试一试。“你要的医生到了。”缠的表弟轻声说。缠只说: “好……”我来到进前,摸拭缠的皮肤,发现上身很热,下身却是冰凉的,中医称之为“上下不交”。缠问我情况怎样,我说:“需要先进行罐诊(拔罐子),等开完经络了解一下初步情况再看。”缠要求马上开始。在等待家属去买酒精的时间里,缠的表弟告诉我:“缠已经一周多没睡过觉,也没吃过东西了。前段时间还好一点,这段时间已经瘦成这样了。老说热,不穿衣服也不盖被子,但医生就说不发烧……”
准备就绪,我走膀胱经布罐,大概5分钟左右,就听到了鼾声——缠睡着了。15分钟的工夫,起罐,我给缠盖上被子,缠没有拒绝。整个晚上,缠只醒了两次,是因为长时间单一睡姿导致背部僵硬,让陪护加以按摩。那一晚缠睡得比较好,而且自己要求陪护给盖被子。次日上午九点多缠醒来,我一早去看缠,脸色好看多了,脸部轮廓凸显了一些出来,脖子下的肿块小了一些,触摸起来也软了一些,右侧腋窝下的包块也变小。
上午我再次替缠布罐,这次采用轻微处理,时间和罐数均减,拔完后缠又睡了,睡得很熟很香。中午1:30,缠坐到轮椅上了,跟我讲:“姐姐,再给我拔一次罐子吧!”我说“那可不行,今天的治疗仅限于早晚的轻微处理,不能再拔了,身体承受不住。再说你现在必须大量喝水……”缠说,“没关系,试试吧!可以把晚上的那次提前嘛!”按经验判断,缠可能会伴随体温升高的症状发生,为人体自身免疫系统机能的自主反映。一般情况下,普通人多喝水第二天就没事了,只是不知道缠这种淋巴肿块的病症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缠一再坚持,我就尝试着在肿块上布了几个罐,才两分钟就发现脸色不好,于是马上起罐,把病人身体放平,很快脸色恢复过来了。缠又睡着了,鼾声很大。我开始担心,因为喂不进水,意味着温度会上升,机体自发的免疫过程,需要大量的水在体内把经络的毒素冲刷出来,如果没有水,过程中病人会非常辛苦,免不了高热。不出所料,下午4:00后开始出现皮肤忽热忽凉,但病人依然没有醒来的意思,怎么也喂不进水。6:00左右皮肤很烫,缠醒过来,我要求立刻送病人去医院补液,缠自己也同意去医院了——这可是破天荒的。我对缠说:“你一定要坚强,只要熬过这一关你就会慢慢好起来。”
进到医院,我开始给缠大量喂水,7:00左右大便一次,多且臭,8:00左右开始补液,而且滴速控制在46滴/分钟(这是医生要求控制的)。当时病人的心率是150次左右,呼吸很大很深。一直在排气,且恶臭。9:00左右又大便一次,也非常多。整个晚上总共大便5次,都是很多很臭。我一直在喂病人加有VC和VB的水,到早上4:00,我已经喂下1300ML水,补液才进600ML。第二天白天又有三次稀大便,量都很多。体温缓慢降到38度,我才离开病房回去休息了一下。
那一天的体温很稳定,缠的精神状态也出奇的好,前一天晚上还病危了,今天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白天吃了很多东西,还有牛肉羹呢……晚上缠的同学、朋友来了一屋子,我出去吃饭回来,刚跨进病房,缠很兴奋地对着那一大群人说:“我师傅回来了!”我起先没听明白,后经缠的同学翻译才懂了,原来我已经成缠的师傅了。缠的一个同学开玩笑说: “拜师要行拜师礼的,哪那么容易!”缠马上就说:“是的,是的,我还要请客呢!到时你们都得给我做证!”到此,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最终任务,我当着缠众同学和朋友的面要缠答应我,等治疗一段时间后,在包块缩到最小最硬的时候去做靶细胞化疗(定位化疗,对身体健康细胞的伤害较小),缠欣然同意了。
那一夜我陪着缠到凌晨四点,缠睡了,我也在旁边合了一会儿眼。谁知道陪护在一旁敞开了病房的窗户,早上6:00我被冷醒了,坏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已经晚了——病人肯定会染寒。果不出所料,早上8:00缠的咽喉后壁左侧开始发红了。我难过极了,要知道这样吹风受寒一般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才刚通了经络的病人!
这次出诊的时间差不多了,北京的病人还在等我回去。缠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过来,可缠坚决不让我走。怎么说此行的成功或者失败呢,缠答应了继续的化疗,但要在经过我治疗一段时间,病情控制的差不多之后。我很希望缠身边的亲人或者朋友能安排缠去我那里继续调养。鉴于缠目前的状况,我又多留了一个晚上,缠希望跟我走,但身边的人都不同意,况且缠当时又受寒,身体比较虚弱。没办法,缠无论如何要求我再拔一次罐,否则就不留在医院里。就这样,我最后替缠作了一次治疗,10月17日早六点,径自去了机场,回京……
与缠的再次相见……
六天之后,10月23日上午10点左右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打电话说缠邀请我再赴广州,自上次我离开后缠一直不肯吃东西,甚至连水都不喝,身体已经衰竭。定好下午5点的机票,于是我再次出诊。到达广州已经是晚上8点50分,我直奔缠所在的医院,进到病房,我说:“缠,我到了。”当时的缠还清醒,听到我的声音,笑得像孩子似的。“太好了!”缠说。看到缠的神情,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放下手中的行李,将事先准备好的VC和VB拿给缠吃,主要是想尽快保护一下肝脏,看能否解决一些进食问题。皇天不负有心人,晚上11点左右,缠告诉我感觉饿了,想吃点东西,吃什么呢?手头有婴儿米粉、蛋白粉,于是我用少量的米粉加蛋白粉,先用温开水调到很稠,再加现榨的葡萄汁,然后再次兑水,弄稀到可以用吸管吸食。缠喝了一点就出现呛咳,说明咽喉已经肿胀,很难咽下东西。我很着急,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让缠可以放松一下喉咙。于是我轻轻地给缠按摩喉咙,稍微好一些,但还是怕吃下去再次呛咳,于是决定明天再喂。就这样在深夜两点以前缠喝下果汁、含VC、VB和Ca的流质共600ML,还有少量的米粉和蛋白粉。
我能给缠承诺吗?
第二天早8点半,我准时到病房,缠的陪护老陈告诉我他刚喂缠吃过200ML水和大半杯酸奶。我高兴坏了。缠坚持要出院,跟我回北京继续治疗。可是当把这事跟姨父姨母和老陈说之后,姨父姨母要求我承诺治疗效果,我说“阿姨,缠可是鼻咽癌,且伴随严重的淋巴系统增生,医院医生都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为什么要我给你承诺呢?!我能做的就是尽一个医者最大的努力,如果他好了,就是佛家说的是他的福报,如果好不了,也只能认命了。再说,如果继续治疗,我需要跟病人和家属签署基本的免责协议。”这时姨母说:“刘医生,我也希望缠好起来,但我不是缠的直系亲属,我怎么能跟你签合约啊!”这时陪护老陈像精神病一样在病房里一边骂介绍我来的缠的朋友,一边骂我,说我是什么用意,为什么一定要把缠带到北京去。我看看缠,缠无奈,叫我别生气,别听他们的,还一定要跟我回去,说:“你带我走吧。我们走吧!走吧!”语气急切而且内心焦灼。我对缠身边的人说:“你们怎么不问问病人自己呢!不是我要带缠走,是缠要跟我走……”缠见我发火了,在那里不吱声。另外一个姓黄朋友把我们全部叫到病房外面去: “大家都别争了,最主要的还是看缠怎么决定吧。”老陈见此情况就缓和了,说:“要不这样吧,缠不是要出院吗?我们干脆把缠接回家,你就留下来,可以在家里做治疗。”缠开始还是不同意,要随我去北京。于是我对缠说:“缠,他们让我留下来替你做治疗,行吗?”缠随即答应了。
这两次的出诊,我都甩下了北京的店和客人,考虑到缠的治疗时间大概要一个月,我必须事先与病人和病人家属谈妥治疗费的事情。试算一下,北京店面月租3500,目前疗程内客人数量大概在20,按每日最多4位病人治疗,每人每次治疗花费1000元,而在这里是全天几乎要24小时的进行治疗及陪护,于是我提出广州这边按4000元/天作为治疗费的标准,先与他们商量。一会儿,老陈很高兴的样子来告诉我: “我已经跟缠说了,缠同意了,只是姨父他们觉得有点贵,等会儿缠就会叫你进去的。”过了一会儿,他们让我进病房,我看到周围人的表情是如此不自然。唯独缠很高兴的说:“刘医生,对不起,刚才让您受委屈了,您要早说的话,我可能就不遭这份罪了。您说的四千元治疗费吧,没关系,我们就这么定了,照您说的办,您留下来帮帮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有暂时留下来了。为了缠,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我愿意试一试,但同样,我没有十全的把握说能够医好缠的病……
我的无奈和无助
当日,所有的人在晚上7点前就都离开病房了,只留下我在病房里陪着缠,缠又在发高烧了,到39度5,我给缠拔罐、刮痧、用药水泡手泡脚,翻身,用药水擦澡……,榨果汁,喂食物、喂水,所有的事情都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打电话问缠的姨父: “大叔,你们请我过来好像成了全程陪护了,我这算什么呀?现在缠体温一直持续在39度5,万一在医院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交代呀?”他告诉我,他马上打电话给那个陪护老陈回来,可是他也一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7点40才回到病房。缠持续高热,又不吃药,医生用了镇静退热剂,也都退不下来,缠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醒了,一会儿说看到谁来了,让我把门打开,一会儿又说股票怎样怎样,还说台币又怎样……我一晚上都在听缠的呓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啊。早上6:30了,我看缠睡着了,我也睡一会儿,7:00缠又醒过来了,就叫着要出院。没办法,我只好打电话告诉姨父和老陈,让他们早点来,看看是否可以转院,这里的医生告诉我,他们这里只能这样了,是内科病房,不是癌症专科病房,所有的药对缠都没有用了。早上8:10左右,缠说想吃点东西,我就调早餐,突然两个警察来了,他们先是问这个病人是不是叫XX ,我说是,然后问我和病人什么关系,我说是病人的朋友推荐我来替病人做治疗的,又问病人家属在哪里?我回答病人家属还没到。在这种情况下,我反问了警察一句:“有什么事吗?”警察说:“有人从深圳打电话来说有人诈骗XX。”那时我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无奈的苦笑,打电话给推荐我来的人说,这里关系太复杂,没办法再待下去,还是尽快回去吧。警察最后没有问什么,只记录了我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就走了。(直到离开广州,除去来程时的机票1600元和这两天的食宿,我没有向病人索要一分钱的治疗费用。)
无论去留与否,我还是坚持为缠做最后的努力。回到病房,我把调好的餐喂缠吃下去了。截止到10月24日,缠几乎9天没有大便了,目前正处高热,我找到医生要求给病人做盐水灌肠,医生说,“病人都没有吃东西,不会有大便。”我说,上次我拔完罐之后病人解了8次大便后第二天体温不是就下来了吗?我坚持让医生试试,于是他们给了我两只开塞露,我让陪护上药,陪护说这不是医生的医嘱,拒绝做。那好,我自己做,上好药几分钟后,病人就开始解大便了,而且量很多。这里我想说明一下: 中医讲肺与大肠相表里,主皮毛。缠体温持续高热,任何药物都没效果,那肯定是大肠有严重阻塞,导致肺气不宣;再说我还摸到缠的腹部有大的包块,碰到就疼,质地较硬,我判断那就是宿便;还有缠在我上次离开之前和这两天还有吃东西,前面我喂过牛肉羹之类的半流质食物、牛奶、玉米浆之类的流质。前一次高烧也是大便一出来、水喂进去,体温就降下来,所以病人应该有较多宿便淤积在体内形成毒素而无法排出。
也同样考虑到毒素的大量淤积,我要求让医生上血液透析,因为我认为缠的淋巴包块小了那么多,它的毒素去了哪里?首先是进入血液进行代谢,但病人身体极差,代谢绝对有困难,再说每天2000ML的尿液也不能很快的排出体内的毒素,如果用血液透析就可以很快帮助病人过滤血液里的毒素,继而使淋巴系统和血液系统尽快参与代谢,循环起来,这样免疫系统才会慢慢恢复和增强,才能把癌细胞逐渐包起来,直到最后按预期缩小到一定程度足以进行靶细胞定位化疗。于是我找主管医生要求给病人做血液透析,医生告诉我病人指标不够,说病人现在每天能有2000ML小便没必要做血透,还强调说血透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肾脏失去过滤功能,再一个就是急性中毒。医生说怀疑是淋巴肿块破溃,大量毒素进入血系统引起的高热,没法降温,于是我反问了医生一句话:“大量毒素入血,这不称为急性中毒又叫什么?!”那医生“咆哮”道: “那我去找肾科的让他们做血透?!这不可能!”……
我离开了……
当天中午,我只给“珈”发了一个短信说晚上9点的班机回京。
下午1点半我回到病房,老陈说肿瘤医院床位满了,没有空房间,需要等。我向他们辞行: “我在这里插不上手,帮不上什么忙,现在缠拜托给你们了。”见到我主动要求离开,老陈马上就说好好好,马上就打电话给我定机票。我进到病房和缠说:“现在转不了院,我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干脆我先回北京……”话还没讲完,缠立刻很激动地说:“我也走,你带我走,我要跟你一起走!”“缠,我怎么带得动你?!我背你不动你啊!”“我不要你背我,有车的嘛。还有我姨父、姨母、老陈他们。”我说“缠,现在你温度这么高,他们不许你离开医院的,你就等温度降下来再来北京好吗?”“我们说好了你怎么又变了呢?”缠说得很绝望,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我难过极了,可我没敢哭,只是鼓励缠:“你一定要坚强一点,挺过去,我在北京等着你!”缠只是闭上眼睛说好好好,声音低沉的,突然大声说:“我一定要过来,我后天就过来!”我说“好,我一定去接你。”“你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呀?”我开玩笑说,“我看到哪儿接你嘛!”缠说:“我怎么坐得了飞机,只能坐火车了。”我说“好,我一定去火车站接你”……
我的心灵洗礼
带着遗憾和不忍,我回到了北京的家,感觉非常非常的疲倦,在家整整睡了两天。也许是心情的原因,也许是身体的乏力至极。当“珈”到我这里,我对她说: “这次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接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一直以来,只要病人不放弃,我就不放弃,可此刻我不得不对缠说抱歉,阻碍重重,也许是天意,我没办法再进行下去……”难过的眼泪忍不住一下涌上眼眶,“珈”也陪着我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最后我不无感叹地说:“是啊:人一生有一个真正的好朋友是如此重要,在最关键时刻就是自己的生命!同时也是自己的一场人生啊!这是我从来就是忽略了的,但现在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这是再多钱都买不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