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司马迁侃政治,不要太过瘾!
——-读《史记 秦楚之际月表》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於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於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议:秦亡至汉兴,司马迁说得行云流水,而且不失圈点。发于陈涉——- 自项氏——- 成于汉家。直呼其名,且不以大名“胜”,只以字“涉”,当有讲究。怕烦,存疑不去谷歌。“自项氏”,何其精准!“自”而已,且项“氏”。太史公之笔力,夯!
“五年之内,号令三嬗”。这文笔,真所谓浩浩然!历史的阀,司马迁执掌似的。战国以至汉兴的奔腾历史洪流,司马迁一人造个三峡大坝,一下止住。
后来学舌成“六王毕,四海一”。“楚人炬,可怜焦土”也是,但尺幅见小。
所谓笔如椽者,堪以史记。不是司马迁,哪有这雄伟之侃!
司马迁之述,真要让人读到产生爱情。看: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後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脩仁行义十馀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後乃放弑。秦起襄公,章於文、缪,献、孝之後,稍以蚕食六国,百有馀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议:都是经纬天地的事,都是算也算不清的账,都是好几部“演义”加几部“唐朝宋朝明朝那点事儿”说得气喘吁吁的历程,司马迁侃得云淡风轻。“在位”,了结了三皇五帝;“放弑”,搞定诸侯瞎吵;“冠带之伦”,掩不住的诗意文采一绽!
据说钟阿城神侃。比比这,哪有釆!
刚加入的南大海外校友群,见到毛主席,侃劲立聚。砸出来的却多是一地鸡毛。
高华苦著,自言拼了性命地写,好厚的一本。比比这,絮叨如妇。
历史的公账,不成如数的家珍,且渗进个人难言的腥味浓浓,难得不“流水”。加再多的料,用处不大。
含怨之作,多了去!《后汉书 里的董祀传》,班固写《汉书》,进深就那样。别离之苦,过得去;功名不平,时间磨得掉。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汉书读如红头文件,后汉书好些,可缩头缩脑地点到为止。
而司马迁,只要手一闲,发个呆,胯下之辱,不让不管地撕扯。而且这辱是自找的,自己又不敢自我了断的。斯人笔下,记哪桩事件,感受有罕见之敏,思考往往血气蒸蒸,更何况所记为秦汉之际。
秦一统的缘由,公说婆说,毛泽东说,范文澜说,梁漱溟说,“群”论“圈”议。都有几分理。而司马迁所说“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除见识外,多出个人的体验。
领会历史嬗变演进之难的引线,当伸出领会者个人之于人世的遭遇和感受的。《汉书》煌煌,案牍而已;《资治通鉴》,公事公办。司马迁则持历史之艰难若肩扛身负,以一己之私的耻辱经历渗进对古今演变的见解。读来,如闻如晤。
三国神侃,评话水浒,的哥妄议中央,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老人说周恩来的故事,说延安机场接机那会儿的毛译东.... 有如眼下天天看几集连读剧,以杀时间,等盹至。
朋友促膝,亲人一桌,臧否无遮挡,相互校正看人看事的准星,能使不时产生所谓“足矣”之叹。
对着老伴,话不多,都说了的熟稔和依赖,挺“这样活完,蛮好。”
而捧《史记》,读诸如这样的篇章,真的会想到,恋人何必性别,亲爱之情哪分古今逝存。“汴水流,泗水流”至“吴山点点愁”,每于领会到司马迁文中情怀时,油然而生。西汉早年之苦难,怜惜于北美小镇,天涯咫尺,“知道了,保重”低声,与君同沉沉。
接下来,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於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鉏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於闾巷,合从讨伐,轶於三代,乡秦之禁,適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雄辞伟论,砥砺铿锵。深具苦痛之人,方见得到人之弱在哪儿,智之缺在哪儿,最想要什么,最怕丢什么。说的是江山社稷争夺,其实更是对人世间得失计较之洞悉。
嬴政,多能的一个人!陈胜,有惊天动地的勇敢;秦律森森,足以寒彻世纪,怎么样?正好比当下人寰,COVID 横扫,管你欧美亚非情何以堪!命运之前的悲剧感,司马迁沉楚一述,于汉兴的隆重,不着庆典的喜色,却重彩灰黯,沉沉压抑!
《左传》,看到用字考究,笔法着意。但水平太高,太专家。供着读。像《古文观止》编者那样。
诸子百家,太教训人,总让人有当孙子的感觉。孔子老子孟子韩非子墨子,都唬着脸。书读得只有听的份儿,不舒服。
秦汉以后的文章,像戳破的气球,或蔫或疲,空有色彩。纵有柳宗元王安石蒲松龄的不甘,瘪了就是瘪了,气势不在了。
读司马迁的文章,好中看,读出声,录下来,回放,真的好听!
《史记》,很聊天,很对话。说商鞅,陈涉,嬴政,李斯,不娓娓,岸然一侃。像看到太史公面前,宽衫广袖扬抑,声亦情,情于声,历历可见。
喜欢《史记》记记,就忘了兰台令的身份。如:
《表》:
如檄文,词挥斥,章招扬。社稷口悬,九派齐荡。什么《红墙女皇》《宫廷秘史》《吴法宪回忆录》《周恩来最后岁月》,算个啥!
《世家》:
屈原的怨,赞辞是官腔,叹息是私藏。轻抚忠肠,“牢骚可以有,别太过了”之喻,亲亲切切地说。
孔子忙,不少挺瞎。东奔西跑,常常也不知道图个啥。千古上下,就司马迁把孔子放平了说,当个教书匠说,当个世故老人说。说孔子的多少!沒见一个说得像司马迁这样,不师尊,给出个孔子原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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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深如此,真情如此,读而恋,至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