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纪事 :苍白的“习书小记” | 宋剑雄
在他枯灯将熄的年份,他没有对其曾经努力过也曾给他自信得意的文字书写有过留恋,对于毁了他生涯的“作风问题”也未有过反省悔悟。确实,此恨本不关风月,它是一种个人的禾黍之伤。人生实难,愿其弗与。
——题记
苍白的“习书小记”
作者: 宋剑雄
〔1〕
“习书小记”这个题目是四海书院编辑布置的征稿题,我理解是书法(汉字毛笔书写)的学习记略。但我没有多少书历可记。确实,我对阅读字帖有些额外兴趣,但未曾真正意义上完成过某一帖本的临写,此事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所以,这个作业,苍白中勉强补衲,忝列衣冠唯是。
我相信大多数进过学校的中国人,多多少少都写过毛笔字,即便没有写过的,几乎肯定都愿望过写一些毛笔字,尤其是好的毛笔字。 所以,写毛笔字,也就是一种有笔在手书写成习的事,即便不幸贫困没有笔,也心向往之的自然事。 对于毛笔字书写,我找不出一种贴切的比拟,但似乎有些像人们骑自行车,能骑得到车的,自然都骑过的;不幸未能骑到车的,也愿望自己能骑,而且心里有个感觉能骑得不错,挤进国家队也似乎未尝不可。 赵本山先生年轻时骑车机会不多,但后来机会多了,他骑的兴致就很大,而且人们都说骑得姿势俊雅 ,毛笔字也写得中看。
(阿宋,兰州拉面)
那为什么人皆可书自然成习的写字,会升华到可值一记的名贵甚至带来一种不平凡的体温热烧?除了笔画结构美学、承载灵魂思想蕴含、标示个体文化情绪等这些历史上大伽者把玩的天马行云,对于自己乃平庸写字人,快意自娱中的答案何在,我不清晰。近年“被书法家”了的贾平凹先生,似乎有过思考,他认为这是他文章写多了的缘故,搦管弹笔,结果成了文,顺便的润物细无声,也得了聊可一看的字,“犹如我去种麦子,获得了麦粒也获得了麦草。”—— 平凹先生这样的说法是通顺的,文章释傀儡,意气自惊狷,写字升高体温属风生而水起的自然,无需奇怪。我的自行车理论经此也似乎淤清积畅,君不见芸芸众生中也有卓荦超伦的鸿鶱凤立,红尘中骑着骑着,不少骑进了古罗马奥运村的斗牛圈圈里,并骑出喜亮亮的奖牌来。
(阿宋,抄《报任安书》)
莫言先生文写的好,“麦粒”异常晶亮。自然,字也写得多,金黄丛丛的麦草不会匮缺且不言而贵。 然而对于这写字“麦草”是否仓箱丰盛,莫先生似没有太多在意,他说他“用毛笔写字是为了向老祖宗和书法家致敬”。这是老实话,因为“麦草”无论如何只算寄于天地之蜉蝣,在它面前,在历史的宽广原野里,有一大片“麦草”无法类比的高耸树林 —— 中国汉字的书写大林。这片大林纬天经地,垂范永世。但不幸的,也同时断绝了后人的书写生路,留给了今世的人们 (麦草) 一个既没有选项也无需抗争的命运:漂游在树林中或者树林外。而如果幸运挂到了某一棵树枝上,则纯属口惠实不至的意外。
所以,如今的写字,还是如骑自行车,无论怎么骑,无论有没有骑进奥运村,都骑不出树来了。好消息是,如果不以骑出树为目的,没有骑车出树的负担,林子内骑车和林子外骑车,车上插一面书法小旗,会舒心惬意,朗月清风中,终日陶陶也不觉自頹。《颜氏家训》言:“慎勿以书自命”,故颜真卿终书至天下,木秀于林。而今天的书写人,以书自命或者勿以书自名,皆已无足大碍了,林子里行道,皆书生之见识。
〔2〕
大概基于上述认识,我,一个未曾认真系统学习过书法的书法附庸者,敢黉门混迹,应了编辑的雅意,以惭愧的姿态,来忝作这篇 “写书 ”小记。
大概2013年,文学城南风先生邀我进笔墨交流的水墨情怀组,我当时虽有旱鸭子之自认,但抵不过 “把字写得好看一点的情趣和与贤者共流的雅好”,以及自感高涨的“听智慧,求聪明”愿望,无多躊躇即投迹而入。不过,当时艺小胆大去附庸风雅,也因为此前略染过一点墨色。家族中人, 我舅和母亲,他们是会写字的。只是我明事时,当时正值文化革命风云,对旧学割袍断义,书法写字已不算明目清心的事,更谈不上是了不得的事。而更糟糕的,会写字的舅舅,是个穷途末路的糟人;母亲大概因为家庭成分重(地主),还可能因为女性天性,牧己自谦,也只是把写字当作写字而已,从不会以此自认拿手,心烦技痒来教养子女如何学书写字。(见过母亲写字的人都认她的字写得好,但她自己总显一种措颜无地的羞愧神色来)。
(阿宋,周作人与赵孟頫)
所以,在我的学业起步阶段,尽管毛笔字于我算一种不陌生的自然事,但在我意识上,也只限于寸有所长之然然而已,从未有过清醒的云端仙境状;今天回忆起来,反觉得可能还有一点灰色态的。
舅舅名邓柏文,应该是文举如柏的意思。传统的儒家教条习惯于以意志主宰存在,愿望搭载命运,但却从来没有多少人逃过命运遭现实强势阉割的苦涩别扭。舅舅的命运也如此,他的名字与他开了个颠倒玩笑。时矣?命矣?运矣?意矣?我今天梳理分析,这些应该都有。时、命、运不能自控,但意却可自控的,外祖父学到了儒学皮毛,却似乎未明白过天违人愿的道理,他以最顺手方便的“吾之深愿”去为儿子无控的时势命运鸣锣开道,并不比求神拜佛来得高明。
1937年中日淞沪会战爆发,浙江省教育机关从杭州外迁浙西山处,并开始设置战区临时学校,浙西行署的“浙西第一临时中学”,即于1939年春立校开课。根据周恩来的开学典礼演讲:学校“这里是最前线......在此日寇铁蹄蹂躏遍地、炮火连天中......为国家民族育英才,诚教育界前途之好现象。”我舅当时学业颇佳,领公费教育,且据我母亲言其皮囊也异俊,大概当不辱周先生演说中的“英才”之誉。后来舅舅参与杭州报业工作,算是吃文字饭的人了。 但命运如斯,文始欲举而柏则将萎。建国后,他因“作风腐化罪”而遭遣送劳教改造,同时家庭破散工作丢失。 劳教释放后,舅的后半生与我外婆为伴,在富春江畔的老家乡镇,修理自行车谋生。文化革命中横扫“害人虫”,已然罔之生地的他也不及幸免。现实的風刀霜劍,人生的落魄苦闷,摧残了他的健康,未年暮,舅便落寞离世。在他枯灯将熄的年份,他没有对其曾经努力过也曾给他自信得意的文字书写有过留恋,对于毁了他生涯的“作风问题”也未有过反省悔悟。确实,此恨本不关风月,它是一种个人的禾黍之伤。人生实难,愿其弗与。他后来不近女色,不近文字,并非是不苦恼,而是怨其太深,向隅而无泣。
(阿宋,关于写字)
自古人有狷狂,难容于世。我的记忆中,未见过舅有气盛血旺的时候,他年轻时是否如此,我不清楚。
舅离世数年后,当年劳教他的推手,曾向我母亲表达内疚愧意。然斯人已逝,青灯已灭,释怀的家人,无法替一个逝去的灵魂追索愿望。可能,唯一能告慰亡者的是他自己曾经对于文字愿望的亲自劳作耕耘过。对于舅舅,乃至对于中华文化荫及土地上的所有人,汉字的文字书写,是灵魂和情愫的最终寄附,这种寄附,大概是所有书写者(无论雄笔大手文章宗工,还是如我这般蹩脚的附庸者)的真正无可自抑的推动力。平凹先生的“麦草”书、马云先生的“蝌蚪文”、本山先生的龙飞体、莫言先生的“名人”墨,当无一不出此所寄。这片土地上长于斯生于斯的人们,即便是如我舅等最不幸者,可以接受失去所有,包括社会权益乃至生存权益,但不可能接受失去对文字的珍爱权和卑微的使用额沾。
我颇为内疚的是,这个道理明白的甚晚,对于上辈人的真正苦楚—— 不在现实生活的不如意,而在情怀和灵魂寄所的毁灭 —— 也理解得晚。 如今我的年纪已大过了舅的生年。这让我偶有产生一种近乎“及行迷之未远”的忧虑。所以有时侯我努力的学一点书,挣扎的写一点文,也算存寄那种未曾泯灭、也泯灭不了的灵魂。
阿宋,2018-10-14晚,于麦城昭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