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嘴为天的囚徒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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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些脑袋上除了一张大嘴、没有任何其他五官的人群围上来时,宫知博士正在田间为自己唯一的母牛接生。小牛犊不安分地向这个世界晃动着沾满了血污的屁股,以此来宣告自己的降临,而头却卡在母亲的产道里。在眼睛的余光扫到那些大嘴时,他一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个噩梦,但牛犊的后退踹了他一下,才让他猛地清醒,内心的恐慌瞬间从每一根竖立的汗毛里逃逸出来。想要逃回身后的山洞,已然来不及了;但愿他们不会认出我来,他想。这些家伙对于异类从来都是心狠手毒,恨不得一个个赶尽杀绝;当年能够侥幸逃脱,与其说是由于自己机智,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愚蠢。

“真新鲜嘿,你看那个小牛崽子不去妈妈肚子底下吃奶,却咬着她的屁股喝尿。”他听见其中一个家伙叫道。

“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那个小崽子追妈妈跑得太快,一头扎进她的屁股里了!”另一个沙哑嗓子驳斥说。

说话间,一群人已经来到了跟前,又都一起吃惊地叫了起来:“飞裆猿!”。这是大嘴族对所有那些没有嘴巴的异类的统一称呼,相比于自己的温顺和服帖,那些没有嘴巴的人类都是莫名其妙地难以管控,不守规矩却热衷批判,其实他们就是一群独立而又叛逆的猴子。宫知博士明白此时的处境非常凶险,他决定即使被折磨致死,也要紧闭住隐藏在下巴下的嘴巴,一旦开口,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他举起沾满了鲜血和屎尿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两个圆圈,然后摇了摇头,又垂下双臂在下面画了两个圆圈,上面的一大一小,下面的一小一大;告诉他们,他宁愿被送进监牢承受菊花从小变大,也不愿像他们一样接受头脑由大变小。

“什么意思?嘲笑我们只会吹泡泡是不是?”站到他面前沙哑着嗓子发出厉声质问的好像是他们的头儿,“说!你是不是在讽刺我们!你这个异类!”

“头儿,他没有嘴巴不能回答。”

“废话!我不知道猿猴不会说话吗?来,你就比划一下,跟我们说,你刚才是不是在讥讽我们?拍一下手,表示不是;拍两下,表示是。”

宫知博士看了他们一眼,使劲地拍了两下,手中的血水溅得到处都是,有的甚至飘到了他们的嘴里。“头儿,他说不是不是。”一个黄牙马上点头哈腰地向领导讨好说道。

在领导和黄牙说话的刹那,宫知博士看清楚了他们的口腔,对几年来一直困惑不解的谜题顿时有了一些线索。

三年前,第一次遭遇到这些异化的同类时,他还误以为这是一群僵尸,在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之后,才大致推测出他们是“光兄”的喽啰。“光兄 ”的称号来自于他那句“我就是光”的口头禅;另一种说法是,“光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个手背上刻着“党”字的黑帮。虽然对他们早有耳闻,但那一次落到他们的手里之后,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无论是在思维方式还是在思考内容上,他们与自己都是迥然不同。在被他们那些大嘴生吞之前,他侥幸地逃脱,之后便一直在远离都市的山洞里研究大嘴的成因和后果。他知道,思维和语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思维无非是外向语言的内化,因此,语言也构筑了思想的边界。通过刚才对他们口腔的观察,他明白了,语言还会实质性地改变人类的五官,会形成一口永久吞噬了头颅的深井。而他们的大嘴之所以无一例外地占据了整个脑袋,可能是长期浸润在某种噬脑的话语之中,被它的话术所害。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有些悲哀。以前,他一直以为这些大嘴是形成于他们对吃喝的执着和贪婪,现在才知道它们原来是一口口语言的深井。看来,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异化,只能从这口井来评判他人、了解世界,甚至从井底不动的青蛙演化成了可以带着这口井远游的游客,因为今天找上门来的大嘴们说着电视里才有的那种字正腔圆的调子,完全不同于本地的方言,他们只可能来自遥远的都市。

“虽然你没有嘲笑我们,虽然你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虽然你甚至是我们的同胞,但你是异己分子,无异于活在我们信仰之外的猴子,所以我们还是要把你人道消灭。来, 把这只飞裆猿的脑袋给我撕成两半!”头儿招了招手,两个喽啰马上一左一右揪住了博士的耳朵,就要行车裂的酷刑。正在这时,小牛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它终于将自己的头颅从娘胎里解放了出来,急着站起来想要仔细地看看这个世界,却踉踉跄跄地总是又摔倒在地。宫博士使劲一甩,挣脱了两个喽啰的双手,赶紧上前一边处理母牛那仍在流血的产道,一边安抚有些惊慌的牛仔。他小心地把蒙在牛犊眼睛上的胎衣剥离,小牛终于可以稳稳地站立了,也不再那么慌乱和焦躁。博士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转过身来,对着头儿打起了手势,又指了指小牛,拍了拍它的屁股和嘴。

“他说新生的小牛崽子虽然也像我们一样有张大嘴,但它却不能在前面说话,只能从背后放屁。”黄牙又开始为头儿翻译起来:“这只猿猴还说,他要做一场法事,来消灾祈福,让小牛崽子转邪归正。”

“嗯,把这只猴子处死之后,水牛母子我们都是要带走的。现在就洗礼,也好,也好。让它皈依正统,那是再好不过了。”头儿一边说,一边先跪了下去。

宫博士就着血水和尿液,把撕成了碎片的胎衣一片片蒙在一个个张开的嘴上。在蒙到第三张时,他想起了小时候赤脚医生治愈癔病的见闻。那时自己只有七岁,一个叫常时的赤脚医生下放到了村里,母亲领着生活可以自理但智力如同幼儿的叔叔去请他治疗。常医生仔仔细细地做了检查,问母亲,病人是不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觉得不正常的话语和行为,他却习以为常,还说脑子里住着一个神灵,他一切都得听神灵的。母亲连忙说是。“这是一种常见的叫‘态形识意 ’的认知障碍症”,常医生说,“治疗其实也不难,只要把浸泡过童子尿的黑纱布蒙住他的耳朵和嘴巴,坚持两个月,症状就会有所改善。你也不用把他带来,我每天去你们家做就行了”。当初, 自己之所以决定学医并远赴海外读取博士,正是受到了这次经历的影响;现在要用同样的方法来治疗这么多同样症状的井族病人,他觉得无比自豪,不禁昂起了头颅。

“看不见看不见,我看不见光了。”有人叫道。

“嘴巴嘴巴!他他他有嘴巴!”另一个人紧跟着叫道。原来宫博士昂起头时,下巴处隐藏的小嘴露了出来,正好被最后一个正跪在地上准备接受胎衣的大嘴看了个清楚。所有人都像被蛇咬了一般跳将起来,他们扔掉嘴上的胎衣,把博士围在了中间。

“原来不是飞裆猿,倒是个精巫,一个精神受到了污染的疯子,装得还挺像。”头儿好像并未因为受到愚弄而非常生气,相反却有些高兴。“来,把他的小嘴给我撬开!”

在舌头被他们用绳子穿孔拴住,并牵着走向不远处的水井时,博士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男人下了班回到家,刚进门就看到老婆在打孩子,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厨房,添了一大碗鸡汤,喝饱之后回到客厅,见老婆还在教训儿子,便很生气,说,他还是个孩子, 犯了什么错,你这么不依不饶地非要把他打个屁滚尿流的?老婆没好气地回答,我好好地熬了一锅鸡汤,他却偷偷地往里面撒尿!宫博士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纠正无知孩子的妈妈,现在却被爸爸拽着舌头,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人。

井族的头儿领着一众喽啰,牵扯着犯人,很快便来到了行刑之地。“来,在推进去之前,先念诵一遍给他超度的经文!”宫知博士站在井边,听到“。。。紧紧围绕在。。。周围”时,觉得这口圆井与这这句经文真是再贴切不过了,砖石一圈圈紧紧地围绕在一起,砌成了这口深井。他探头向里面看去,不禁大吃一惊。井底浅水的倒影里,他的嘴巴明显地开始扩大,几乎爬上了下巴。在几个钟头前见到这些大嘴时,他觉得今天只有两个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没有想到还有第三种可能:自己会被困在一口井里,而且正在变成他们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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