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离婚官司是我每天面对的工作,要说我对每一个case都保持高度的热情,那不太现实。但是,时不时的,也会遇到几个格外触动我神经的例外。
Lori的女儿Enid就是其中一个。她和Cody一样,跟我很快就发展出一种默契感,这种默契感的起源,应该就是能被理解甚至共情。尽管她无法向我提供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但是透过她的叙述,我们俩都能看见同一个不需要我们的“父亲”。
在准备开庭的过程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搜寻某种感触。我父母在寄养我的时候,该给的费用从来都不拖欠还经常额外贴补,该探望的时候也从未找借口不来看我,但是,我和他们从未有过父女母女之间的亲近,也从未找到过家的认同感和安全感。
“Does it hurt?”Hayley笨拙地用筷子夹了一块酸甜排骨,嘴里含着骨头口齿不清地问我:“Revisit your childhood memory?”
“Not really. ”我摇摇头。
“You lie!”Hayley不屑地瞥我一眼,又转回去看电视上的新闻,吐了骨头后说:“你只是麻木了而已。我跟你说,你想让法官跟你们俩有相同的感受,这是很困难的。他们是被专业训练出来不代入自己,只看证据。”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没有理睬她。
她自顾自地接着问:“我爸怎么说?”
“他说赢面很小。”我耸耸肩:“Lori自己也知道,只不过Enid很坚持,要走一趟这个流程。”
“我家老头子不怀好意。”Hayley搂着排骨的烤盘,哼哼着说:“我花了这么多力气把你劝到这里来,他又三天两头想这些幺蛾子,就是看准了你的弱点。”
若干年前,我赢了人生中第一个case之后,Wyndham请我去一个私人俱乐部的餐厅吃饭。
隔着被熨烫得笔挺的洁白桌布,闪烁璀璨光芒的水晶酒杯和一排做工精美的银质餐具,Mr. Wyndham显得高大的身材,稳健的动作,不苟言笑,露出阴沉却更加富有魅力的神态。那时候,我对他的崇拜和依恋几乎达到顶点,只要是他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深信不疑,并且感觉像是名人名言那样充满着深度和哲理。
我摸摸桌上的一溜叉子,不好意思地问:“在这里吃一顿晚饭,真的需要这么多forks?”
“Probably not. ”他合上菜单,笑着低声说:“They need those。。。to justify the price tag.”
我被他逗乐了。
侍应生过来点单,Wyndham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干脆利落地开始点餐。我抱着酒杯扭头望向窗外的迷人夜景,整个人都有些飘荡荡的。
我记得他对我说:“If you climb high enough, you will reach a height from which tragedy ceases to look tragic.”
当时我觉得备受鼓舞,人生中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觉得我的童年确实没有那么悲惨,毕竟,它把我带来了这里,认识了这么优秀的几乎高不可攀的男人。只是,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空虚的鸡汤。Wyndham精打细算的脑子里,敏感的脊椎里,以及他的生殖器官里,都强烈地需要我的tragedy,这是唯一吸引他的地方。
后来,他才坦白地告诉我:“Zoe,我自认是一个‘艺术家’或者疯子。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凭借着难以准确形容的特征找到他的需求。”他伸出手指沿着我的颧骨缓缓走动,接着道:“比如,你这儿的轮廓有点狡黠感,让你的表情总有些绝望,有点无助羞愧。。。总之我没有办法说清楚,但是我能认出来。当然,年龄差距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类似相机焦距调节的问题。我内心的视线目光,超越了某段距离带来的兴奋。”
他能从我这里嗅到内心的绝望,爱的缺失以及更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他就利用它们来满足自身的欲望。Wyndham不怕对我说实话,因为即便我清楚一切,也很难抗拒。
这会儿,与其说我在回忆童年的故事,还不如说我实在寻找一个切入点。Enid和Lori都不能给我实实在在的所谓“呈堂证供”,那么,我就只能从感觉入手,看如何才能让法官体会到这份感受。
“法律不外乎人情”,也就是Wyndham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提点过我的“Law is nothing but common sense”。这是一个民事诉讼案,最终讨论的核心,其实还是人的感情。
Andrew Riggs在离婚后很快就再婚了,他和现任妻子拥有两个男孩。为了显示对父亲的支持,他们全家都来了,带来了家里的相册,各种影像资料等。Enid的节假日很多都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个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他们那一方准备的证明材料,摞得高高的。
Andrew铿锵有力地对大家说:“虽然我跟她母亲分道扬镳了,但是女儿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无法割舍的血脉。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我的血液,不是别人的,我永远都不会签字让她更改姓氏!”
我起身去问问题之前,老板凑到我耳边来说:“Go slow,don’t rush to the leading questions. Don’t pepper him,let him talk.”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从最基本的情况开始我的询问。“你在哪里工作?”“一般来说,你的工作繁忙程度如何?”“有没有需要经常出差?”。。。
这些问题琐碎之极,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就像是纯聊天一样。随着Andrew对答如流越来越顺利,他的遣词造句也越来越有文艺性,听起来不仅真诚而且坦诚,很能给人以好感。
对我们的不利形势开始渐渐明朗,Andrew放松了肩头,靠进椅背里。我时不时尴尬地回头看一下我的老板,他对我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
再经过了一系列类似问题之后,Andrew明显有些不耐烦起来,问我:“你还有多少个这样的问题?它们对于我们争论的这件事有什么联系?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咬着嘴唇,脸色微微有些泛红。我抬眼瞟了瞟Matt,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们的方向,表情担忧又无能为力。
“还、还有一两个问题,”我纠结地看着手里的纸张,对Andrew说:“我只是想要勾勒一个背景图,你们的家庭,背景。。。”
“Well,hurry it up!”Andrew打断我,冷冷地说:“I don’t have all day.”
“Okay.”我放下手里的材料,轻轻地问道:“How old is your eldest child?”
“He is ten,”Andrew飞快地不耐烦地说:“Almost eleven.”
我站在他面前,抿紧了嘴唇看着他。
Andrew朝我摊开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怎么?没有听懂?”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歪头看着他。
“My eldest is ten,almost eleven.”Andrew不屑地看着我:“这一回能听清楚么?”
“Loud and clear.”我微微一笑,回身指了指Enid的方向,问他:“What about her?”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