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张舜民在《画墁录》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 ‘彩(针)线慵(闲)拈伴伊坐’。”
晏殊跟柳永本是同龄人(可能还要比柳永小几岁),但因为人家科举争气,14岁就以神童试获得了同进士出身,所以这会儿已经当上了宰相,并且很自然地用称呼晚辈的口气管柳永叫“贤俊”了。
柳永好不容易考上进士,但因为有宋仁宗“且去填词”的考语在那摆着,吏部不敢给他安排官职,他只好去拜访晏殊,也许是想着“大家都是填词的,看在志同道合的份上,照顾一下兄弟呗”,没想到晏殊不给面子,直接怼他:
是啊我也喜欢填词,但我不写你笔下“针线闲拈伴伊坐”(《定风波》)那种肉麻话啊。
言外之意,别攀交情,咱俩不是一挂的!
我们做诗词鉴赏的时候,老是在思考“情景交融”“寓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套路公式,可是对于柳永来说,“情”和“景”根本没必要分出个权重高低,在他那里,“景”可以是“情”的背板,“情”也可以是“景”的涂层,那是比“情景交融”更深层次的融合,就像灵魂相契,不分你我。冯煦所言“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宋六十一家词选》),并非夸大其词。
在很多时候,我们提到柳永的“情”,首先想到的是爱情。
可能因为,“爱情”这种感情,最常见,也最难以捉摸。
柳永的花边新闻里,最常出现的也是女人的名字——楚楚、虫娘、英英、瑶卿、酥娘、心娘……
楚楚,是传说中第一个唱了《望海潮》那位姑娘,而虫娘等名字,则直接出现在他的词作当中:
——《木兰花》
——《柳腰轻》
——《凤衔杯》
这一类的词句写得多了,我们就会发现,都是一个套路下来的——先提名字,再夸一下姑娘的相貌、才艺,后面还会再描写一下相处的细节,表达“我好中意你”的意思。
按照柳永的一贯水准,这些套话恐怕就跟普通的“不文艺男青年”所说的“你好美,我想跟你困觉”差不太多?!
明代小说《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当中描写过歌妓们对柳永词极度追捧的场景,道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虽然口号喊得有点夸张,但也的确是事实。
柳永自己描写过歌妓索词的场景:
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
——《玉蝴蝶》
这就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名气太大,索词的歌妓太多,他喝多了灵感跟不上,才会像这样“流水线作业”。
当然,要说柳永完全不走心,写得都是“淫词艳曲”,那就很冤枉了,他有一首写给歌妓的词,就非常真挚:
——柳永《迷仙引》
写的是一个妙龄歌妓厌倦风尘,渴望回归正常生活的微妙心理活动。它完全是从女性视角来写的,所以很清爽,没有寻常歌妓词的油腻狎亵之感。而这个女子所追求的,也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个真心待她,能够让她脱离这“朝云暮雨”的肮脏日子的人。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这位“君”的身上,肯定有柳永本人的影子,至于他究竟有没有救那女子出火坑,我们并不清楚。但能有这份平等对待歌妓的心思,在那个年代,已经十分难得了。
更难得的是,柳永有一些以男性视角去描绘的相思之情,也能让人叹一句“又相信爱情了”: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柳永《忆帝京》
柳永在他的词章里,勾勒出了一个浪漫如梦的感情世界,于是人们总想把词作和具体的人对应起来,比如柳永写了虫娘、虫虫,那么他一定很爱她,《雨霖铃》写得这么好,一定也是写给她的吧:
——柳永《雨霖铃》
《雨霖铃》是让柳永“封神”的作品之一,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在八卦笔记里跟苏轼的“大江东去”相提并论,是柳永身上最闪亮的标签之一。在任何时候,提到柳永,提到婉约词,都不可能略过这一首《雨霖铃》。
我们喜欢品读诗词背后的故事,但到了《雨霖铃》这样的级别,背景故事反倒成了小事,那个“执手相看泪眼”的女子究竟是不是虫娘,也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这样的作品,已经不再囿于爱情的藩篱,它是宋词史上的里程碑,即使是再挑剔的评论家,对着这样凄凉又隽永的境界,想必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上一句“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王灼《碧鸡漫志》)。
就像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那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乃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的第二种境界,上承“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下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一种执着的等待和坚定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