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从小就很喜欢游泳,四五岁就跟着哥哥姐姐和大朋友们游,尽管他们很烦我这个小跟屁虫,但是一入水又怕我淹死,所以总是有人会保护着我。当年我们院挖了一个训练军舰模型用的巨大水池,椭圆形,水很深,四周是水泥石头垒成的坡形,后来这个训练池改成了一个十分别致的游泳池.因为太大,为了安全,池子中心用二三十个大铁桶和圆木头绑在一起搭了一个大浮筒,可供中途休息。
当第一次我在重重的保护下挣扎地从浅水区游到浮筒时,我就觉得我正式学会游泳了。当然,后来我就越游越好,还参加过少体校的游泳训练,尽管时间不长,但还是挺管用的。
不久前我的大学同学顾晓阳回美国来休假,他问我最近还写东西吗?我说没时间写,偶尔在网上随便凑个热闹。他说,写篇咱们游泳队吧,这可是人大30年来唯一没有间断了聚会的社团。我一想可不是吗,我在人大参加过若干社团,但连同学们的名字都记不起了,只有游泳队的队友们,到今天依然亲如姐妹兄弟。
要说我们人大游泳队游得不怎么样,可却出了不少当今的社会名流,什么许小年啊,刘小平啊,顾晓小阳啊,蔡晓鹏啊......反正名字中间有个小(晓)字的,都沾了邓小平的光,有出息。
人大游泳队的蛙泳接力组。左起:许小年、张伟光、张雨辰、宋毅。萧燕摄
当年我们大学选拔游泳队员的方法很简单,每个系的学生夏天都上游泳课,体育老师拿个秒表掐时间,谁百米游得最快,谁就可以进游泳队,无后门可走。要说也许别的社团彼此要好的同学还会呼朋引伴地加入,游泳队则不需要这种热闹,因为花费较大,所以名额有限。大多数的男女队员们孤单单来自各个不同的科系,互不相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热爱游泳。
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喜欢游泳,对我来讲,游泳绝对不仅仅是一项单纯的体育活动,它对我的吸引力很大。就像是......怎么形容呢?你知道乌龟吧,当乌龟想要逃避或自怨自艾时,就会把头缩进肚子里;我也一样,在与各型各色的人群相互滋润哺养时间过长之后,就十分需要躲进一个自我搭建的情态自由小屋,在那里没有拥挤烦厌沮丧和忐忑,只有简单的安静。
每次去游泳,当我把头一没入水中,就感受到这种情态的自由,立刻从意念控制的虚拟精神空间变成了具体的真实。水这种物质,和空气的最大差别,就是触觉上的阻力,这透明的流动能把所有的盘枝纠结通通隔开,只剩下池底一条明确的黑色直线和满眼的碧蓝。
在这清澈里,你可以无边际地冥想,也可以空茫一片,纷繁的思绪慢慢像尘埃一样坠落,意识随着每一下的蹬腿划手呼吸而变得单纯笃定,如同那乡野老人笃定又遥远的眼神。
除了精神上的愉悦,当然游泳还好处多多。比如,这是一项挺酷的运动,要比我傻乎乎地在学校操场上跑来跑去可像个淑女多了,更何况我们绝大部分的训练都是在校外的室内游泳馆里进行,没有学生老师们在一旁观看和七嘴八舌地评论谁谁谁腰长腿短。
当年北京的室内游泳池很少,教练几乎带着我们都轮番去过,除了海军大院池水的温度极高,跳进去满头大汗,像泡澡不像训练以外,其它的都大同小异。我们最常训练的地方是工体馆和平安里的总参游泳池。
游泳训练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吃完饭后,同学们都去图书馆晚自习了,我们就背着书包上了学校准备好的班车。上车后教练先发给每人一块红金花花纸包着的维夫巧克力,嘱咐说训练结束后才能吃,可是我每次都忍不住三口两口就先吃了。顾晓阳说还发几毛钱呢,不过那我就记不得了。还有就是训练结束后可以洗热水澡,这在当时可是再享受不过的事情了。
热天里我们偶尔也会下午在附近的露天游泳池训练,结束后我头发湿漉漉地就去图书资料室,翻看旧时的报纸。还记得我对《新民丛报》梁任公的文章最为痴迷,那笔端的魔力,那耸动视听的热情,那喷薄难抑的的博大气象,读着读着就让我血脉贲发,浑身似乎都在冒白气,把头发都蒸干了。难怪他被旧文人痛斥为文妖和野狐,呵呵,那些下午可真好。
我们游泳队的教练是个女的,名叫胡维真,她是从国家体委游泳队招来的,曾经得过全国游泳冠军。胡老师瘦瘦的,常年被漂白水侵蚀的短发柔软又小黄毛卷卷,可是我们男生女生都特喜欢她,因为她实在是很漂亮。
人大游泳队合影,前排左2挂秒表的是胡维真老师。萧燕摄
2007年底我回北京,游泳队的队友来电话,让我到朝阳公园里面的巴西烤肉餐馆和大家见面,好像是宋毅召集的。那天我迟到了,推门进去只见包间里同学们已坐得满满。我刚脱掉大衣,就有人伸手接了过去,转头一看,是个高大硕壮的男生,他同时还递给我一枝玫瑰。
大家哄堂大笑,这不是新闻系78级的张伟光吗?自从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张伟光还是很神乎的样子,他眉毛一扬一扬地笑着说,“咱英国呆久了,现在很绅士的。” 我问你去英国了?还有别人吗?他回答说有,还有胡老师。
提起胡老师,我真是很想念她,她不仅是我的教练,还是我的朋友。胡老师来人大的时候也就二十六七岁,弄不懂中国的运动员培养半天却那么早就退役了,美国的游泳队员48岁还在奥运会上获女子自由泳银牌呢。
刚开始的时候,胡老师从不下水,我们对她的泳技只是耳闻,却没有见过。训练时她在岸上走来走去,给我们下达具体的指令。一般来说,程序是这样的:换好泳衣后我们排队在岸上做一些下水前的热身活动,然后男女分水道鱼贯从跳台上跳入泳池,每个人都靠水道的右边游,转身后还是靠右边,就这样循环,彼此不会相互碰撞。
准备活动是不停歇地游500米,然后才开始正式的训练。训练的种类很多,每次都不尽相同,比如说25米速游,腿部臂部分开速游,蛙泳腿,自由泳腿,仰泳腿,蝶泳腿,出发跳水,转身翻滚,各式手臂训练,五花八门等等,接着还有个别指导。
原来我是主游蛙泳,觉得那是我的强项,我嫂子曾经是浙江队的混合泳冠军,可她的蛙泳都未必游得过我。可是有一天,胡老师突然对我说,你应该改游爬泳,就是自由泳,说因为我的腿不错。于是她就开始纠正我的基本动作,告诉我打水时是大腿发力,带动腿部像鞭子一样自然摆动,形成浆一样的效果;她还说最好的身形应该是像一片细的叶子,阻力最小。
不过我的臂力还是很弱,胡老师就要求我,每天早晨把很长很紧的橡皮筋绕在大树上,然后低着头用双臂向后拉,一拉就是一小时,胳膊酸得上课拿着笔都不会写字。在她的指导下,我自由泳的百米速度突飞猛进,我再也不喜欢游蛙泳了,觉得太慢。
一天晚上,胡老师心血来潮也跳到水里,随便游了几下,就把我们全体都看得目瞪口呆。她自由泳打水不像我们一样拼命打,只那么轻轻地交错两下,身子就像小帆船似的,嗖地冲了出去。看来这专业的和业余的差别太大了,大家一来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都变成了泄气的皮球。
那时候我和胡老师关系已经很好了,她觉得我身体太弱,就带我到紫竹院去找气功大师。大师让我每天早晨去跟着练功,可我只去了一次就坚持不了了。有天胡老师给我张戏票,我乘公共汽车到达剧院时,戏还没有开演,只见胡老师已经坐在那里了。她看到我马上站起身来,指着旁边一个女子介绍说是她姐姐。
我吃了一惊,她姐姐比她还要漂亮很多。胡老师说她姐姐也是个游泳运动员,曾和她一起在北京队,另外她们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妹妹在青艺,是个话剧演员,今晚就是来看她演出。胡老师还告诉我她父母当年在英国留学,她出生后一年随父母回国,父亲现在外贸学院教书。
没过多久,传说胡老师谈恋爱了,队员们立刻议论纷纷,很想知道这个幸运的男朋友是谁。我的田径小教练偷偷告诉我,就是他的同事好朋友小李老师,我问是英俊得像电影明星的那个吗?他说对。这下我们游泳队可炸了锅了,主要意见分成两派,男生大多数都觉得不好,肯定是因为嫉妒;女生觉得很好,因为李老师长得太帅了!
一天我有事找胡老师,朋友小刚陪我同去。上了红三楼找到房间后敲门,开门的竟是胡老师的男朋友。李老师一见小刚,两人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没想到他们竟认识,曾在同一个足球队踢球,我反而被晾到一边了。
出来后小刚说,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我说我怎么知道?他就笑笑没再吭声。吃完晚饭后小刚回球队,临走我突然想起来这个茬儿,问李老师父亲是谁啊?小刚说你不踢足球说了你也不知道,他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北脚李凤楼,和南脚李惠堂齐名啊!
后来在胡老师的婚礼上,我居然见到了这位30年代的国脚李凤楼,无话可说,这位老人身板挺拔,温文儒雅,气质极为出众。婚礼是在我们人大灰楼二层的一个教室里举行,我们游泳队的队员大部分都去了,田径队的也去了。胡老师的家长没来,只有李老师的父亲代表所有人讲了一番话,内容记不清了。后来好像吃了吃喜糖什么的,反正特简单就没了。
经过一年的训练,我们都翘首以盼的北京市大学生游泳比赛终于到了,那一年比赛的时间正好和期末考试的星期重叠,不过考试在上午,比赛在下午。赛前教练不放心,说还是要最后看一看。
那天早晨起来,漫天的阴霾,淅淅沥沥还下着细雨,我只觉得浑身不适,感冒了,嗓子疼,鼻涕也流个不停。人大的两个泳池当时正在修理,我们只好到一墙之隔的人大附中游泳池训练。我觉得很冷,水温只有15度,我披着大毛巾,沿池边来回走着,十分犹豫要不要下水。
突然,刘渝跑过来推了我一把。扑通一声,我就掉入水中,水转迅淹没了头顶。天啊,冰水刺骨,扎得浑身都是辣痛辣痛的。我赶紧蹬了几下冒出水面,不小心又呛着了。不顾三七二十一,我慌乱地爬上岸,上下牙像筛糠一样地打颤。这下可好了,晚上开始我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早晨考外语,我昏昏沉沉,从头到尾就在教室里止不住地咳嗽,没把全班同学都烦死。辅导员把我带到校卫生所,一量体温近40度,医生马上写了个假条,让我不要考试了,暑假回来再补考吧。可是我还是惦记着游泳比赛,胡老师说别参加了,我说那我至少要去看看。
人大游泳队参加大学生运动会。萧燕摄
游泳比赛是在北京医学院举行,那天已经放晴,太阳下我裹着个大厚毛衣,和胡老师一起坐在看台上。我还记得当时游泳池的水放得很满,都漫出了池边。轮到女子100米自由泳比赛了,也就是我报名参加的项目。
运动员一个个走出来,8条线道只有7个人(空着的那条,胡老师说就是我的),居然4个人都是金发碧眼的。代表北大参赛的,都是外国女学生,简直就是留学生游泳赛嘛。
她们身材高大,足足比旁边的中国女孩高出一个头还多,凭这一点,就占了好大的便宜。哨声一响,全都跳了进去。我一看,这些外国女孩个个都像是专业的,游得太好了。我和胡老师互看一眼,说幸亏生病了。
过完暑假,79级的新生就入学了,我们学校和北大一样,招了一些体育方面的特殊人才,为学校争光,其中包括专业的游泳运动员。比如说,我们系就录取了一个内蒙古的女子蝶泳冠军,名字叫尹蓓。尹蓓不到18岁,胖乎乎的,面色健康红润,身材敦厚结实,像极了魏巍散文里形容的,似一棵红扑扑的高粱穗子。
尹蓓的宿舍房间正好和我的对面,所以经常到我们屋坐坐。小姑娘十分可爱,不善言语,质朴木讷,总是安静地听别人辩论争吵。这批运动员一来,就把我们老队员全都比下去了。他们对训练认真到了极点,从不缺席,从不觉得累,跳进水池到训练完毕的两三个小时里,根本不休息。像尹蓓,连来月经都从不请假,照游。胡老师对我说,你不必跟他们一样,就跟着玩儿吧。所以,大学四年里,我唯一没有退出的就只有游泳队了。
毕业以后工作繁忙,不过再忙我也还是坚持游泳。半年后的一天,我和游泳队队友刘渝相约到工体游泳,人挺多,我们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看来看去,只有中间水道一个男子自由泳游得很好,等他休息时一摘下水镜,那不是我们游泳队中文系78级的顾晓阳吗,我们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78级当时刚毕业分配完毕,我问晓阳分到了哪里,他答分到文联耍盘子的杂技协会,我们都乐了。几星期后中央电视台成立电视剧制作中心,我的副主任调去当头儿,他们需要编剧,我就打电话问顾晓阳是否有兴趣,他说愿意。几年后吴天明告诉我,晓阳现在可是大腕儿,难请着呢,我们就又都笑了。
1985年回国探亲,见到同学们,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小尹蓓得子宫癌去世了,去世时还没有大学毕业。
前天元旦收到顾晓阳的邮件,拷贝于此:“新年快乐!啥时回来的话,和同学聚聚啦!”我也在此祝人大游泳队的朋友们新年万事顺利,心想事成。如果有人见到胡老师,请代我问候。
作者(前右2)与大学同学(2016年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