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饭的味道》
我和老公结婚30多年, 餐饮或中或西都全盘一致, 唯一不能彼此苟同的是早餐。
就是各吃各的。
以前他是面包黄油几片肉肠, 后来变成了面包黄油熏鲑鱼, 天天如此, 百吃不厌。
这是北方吃惯五谷杂粮饼的肚子, 在我看来就是蛮夷, 我嘲笑他们北面土地贫瘠, 不如南面, 尤其是以我们江南的丰饶, 才能食不厌精。
若是清晨而起的讨论, 他必定反攻一场, 不就是开水冲冷饭, 再加上二块臭臭的豆腐, 这哪里谈得上精致了, 简直就是有点野蛮落后了。
这个时候, 我也是自觉招架无能, 只能默认。
其实, 我们上海的早餐也是异常的丰富多彩的, 先且不提小笼包, 粢饭团、油条、豆浆、锅贴, 丰富得不得不得了。
也好吃得不得不得了。
当然, 最老少中外皆爱的必数小笼包。
以前去上海, 总住在南京路酒家, 对我而言是方便购物, 对小孩来说睡之前还可去一趟汤姆熊的快乐世界。
每天早上, 我父親也是小孩的外公, 定是拎着两塑料包的沈大成小笼来敲门, 然后小孩们一骨碌起床, 开吃。
饭店里都是付了早餐费的, 外孙外孙女只要小笼, 还是正宗的蟹粉小笼, 做外公的只能持着两张早餐券,悻悻然去吃早饭。
不能浪费呀, 既然已付了钱, 吃得再撑也得吃。
这便是上海的记忆, 睡前的汤姆熊和晨起的小笼包。
倘若我家小孩能说上海话, 那他们一定会说, 阿拉上海最哉呵旧是外公呵小笼包。
事实上, 小笼包当早餐, 也是奢侈, 我就从没这种待遇, 这也只能怪我生不逢时, 生在了中国物质最缺乏的60年代。
我那时的早饭, 几乎是清一色的泡饭, 一年365天泡饭吃了还是泡饭, 没什么花样头。
前两天有同学在群里转发了一篇《泡饭》, 引起了我的一些遐思。
比如作者写道, “在上海人的食谱中,泡饭的释义就这么简单:隔夜冷饭,加热水煮一下,或者干脆就用开水泡一下即食”。
此处有点差矣。当时上海家庭都是双职工, 早晨起来就如打仗, 谁能有时间煮啊, 况且石库门弄堂里用煤饼炉子的, 点燃生火就得化费不少的时间, 还得等水开, 都没这闲工夫, 所以泡饭的起源应该是用“干脆用开水泡一下”, “加热水煮一下”之说也是有钱人家的, 抑或是后来发生的, 否则就该称为“热煮饭”, 而不是泡饭。
“泡饭”这词也是异常的形象生动了, 就像上海人的泡脚, 北京人的泡澡堂, 一个“泡”字, 绝对是捎带上了时间, 满满的动感。
所谓的“泡”, 比如泡妞、泡茶, 都需要时间和工夫, 可怜那时的上海人两者皆无, 但是隔夜的米饭有点硬, 所以开水冲下去, 用筷子把饭团搅碎, 让米粒在热开水里浸一浸、泡一泡, 就可以呼啦地扒进嘴里, 吞下肚里。
泡饭泡饭, 泡饭的真谛在于泡, 煮泡饭易过头烂糊, 就成粥了, 泡出的饭粒粒硬渣有嚼头, 这才是我记忆中的上海的泡饭。
不过, 后来我家搬到了新工房, 有了一间独立的灶披间, 还是煤气的。记得我妈好像是说, “泡饭烧好了”, 或者“泡饭去热一热”, 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是否我家的早泡饭是烧过的, 毕竟条件有了改善。
那个年代, 还不兴咖啡红茶, 过夜的饭很难下咽, 伴着些汤水, 三两下, 一顿早饭就解决了, 上班的上班, 上学的上学。
说来, 这也算是上海人的聪明加精明, 善于螺丝壳里做道场, 没有煤气, 没时间生炉子, 热水瓶里的水冲一冲隔夜饭, 又省钱又省力, 味道也真不错。
自然, 光是泡饭也不足以下咽, 要配些下饭菜。也是在那篇《泡饭》里写道, “梁实秋曾以泡饭为题嘲笑上海人。有一次他到上海投宿一位朋友家,早起后朋友请他与一家数口吃泡饭,四只小碟子,油条、皮蛋、乳腐、油氽花生米......
一根油条剪成十几段,一只皮蛋在酱油碟子里滚来滚去,谁也不好意思去挟开它”。
一碗泡饭配四碟小菜, 我小时候是不敢奢望的, 最简单的下饭菜就是酱菜和乳腐。
酱菜摆在酱菜店里, 一般门面很小, 里面摆着几个缸, 用木盖子盖着, 上面放着铁夹子, 脏兮兮的, 大概永远不曾洗过。
我那个年代, 稍微长大一些的孩子, 都被父母支使着拷过酱油称过盐, 买酱菜自然也是常事, 我们街道的酱菜店在米店旁边, 有时父母让我去买一斤面条时, 顺带捎一角酱菜。
萝卜干很咸, 一、二根就能下一碗泡饭。酱黄瓜最好吃, 脆脆的, 甜咸适中, 至今我还搞不清这味道究竟是咋弄的。20多年前在莫斯科, 叶尔钦时代, 物质相当贫乏, 曾寻思着自己动手做些酱黄瓜, 又晒又腌, 就是搞不出那个味, 鲜鲜的那种, 汁水拌着就可下泡饭。
什锦酱菜也是有汁的, 不晓得做啥, 那汁水就是不如酱黄瓜的有味, 还有点呛。什锦什锦, 就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有胡萝卜、白萝卜和小黄瓜什么的, 都切成了长长细细的丝, 万丝丛中点缀着几个像螺丝一样的东西, 粗粗的, 一圈一圈也像宝塔, 这个我至今不知道是用什么菜做的。
这是什锦酱菜中的明星, 稀而少, 偏偏我又最爱吃, 所以吃什锦酱菜时, 眼要事先磨尖, 时刻准备嗖地挑出那根宝塔菜。
其它伴饭良品就是乳腐, 红乳腐和白乳腐两种。现在超市里买的红乳腐都叫玫瑰乳腐, 可我从不相信那时的红乳腐是用玫瑰上色的, 臭豆腐上红玫瑰, 未必太浪漫了, 以前的时代只知道实惠。
红乳腐要加糖, 这倒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白乳腐不加糖, 大概是约定俗成吧, 一向如此。
至于皮蛋、花生米之类的, 也是以后才上早餐桌, 尤其是皮蛋, 我记忆中顶级该数松花皮蛋, 忘了这是个牌子呢, 还是指它雪花状花纹。
70年代末, 我祖母从日本回国探亲, 团里有一对夫妇在東京银座开了一家很大的中華料理店, 他们和我祖母同乡, 我母亲陪着去宁波探亲, 回来说“ 人家屋里吃泡饭, 皮蛋高头滴麻油哦”。
这个皮蛋上淋麻油, 让我记忆深刻, 成了高级的代名词, 我家以前也就是加醋加酱油而已, 想不到还能加麻油, 70年代, 麻油是贵重品。
那般过去的日子, 如今的孩子们是不能想像, 社会富裕, 物质充足, 才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网上想找一张泡饭的照片, 全是皮蛋瘦肉粥、干贝、龙虾之类的菜泡饭, 竟然找不到一张正宗的上海白泡饭。
这种物质贫瘠年代的泡饭, 大概今天都销声匿迹了吧, 不知整个上海还有几人每天的早餐是, 泡饭加酱菜。
只有我还是一成不变地吃着泡饭, 加点乳腐和酱菜, 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
泡饭是啥味, 我说不出, 我只知道泡饭是上海的味, 上海是什么味, 我也不知道, 只觉得五味翻腾, 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