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看什么?

跟爸爸回扬州看奶奶,我学会了两个词组:“家来”和“看牌”。前者是典型的宾语前置,算是古汉语遗迹,如同廋西湖上的明月夜,风韵里夹杂着乡土味儿。后者道出了实情,因为全世界所有打牌或者play card的,既没有把牌打残了,也没有play出啥,准确的动词残存在扬州:看。叔叔婶婶孃孃姑父忙了一天,晚上放松大脑,就看牌。奶奶等没有工作或者退休的,喂完猪,白天也看牌。后来电视普及了,孤独地播放着节目,因为它的观众们忙着看牌。在扬州不存在三缺一,因为永远凑得满牌局。头疼的是人太多,常常要开两或三局,才能让所有人安顿下来。非得暂时离开的,也不用担心,随时有替补队员上场,比如正在做作业的孩子。以前苏州破四旧,保留下来的麻将密不示人,但是扬州麻将不仅多,而且公开地很,单凭哗哗的抹牌声就要累死破四旧的了。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除了看牌,今天晚上还能干啥?”这是我孃孃质问我妈妈的。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妈妈依然对此质问目瞪口呆,因为她今天晚上有无穷多的事情可以排解无聊,唯独看牌对她来说特别无聊。

“今天晚上看什么?”,的确是个好问题。Edward T. Hall说过,在休闲时间选择干什么,也就显示了该文化里的人群觉得什么是他们聊以慰藉的。对扬州人来说,看的不单是牌,看的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风轻云淡。村里有个光棍,外号“多姑娘”,因为是外姓(不姓李),又穷,又没家,给安排了放公社的牛,特别边缘化、特别受歧视。但是到了晚上,在看牌过程中,谁都不把他当外人,有点心的时候,一起分享,有笑话的时候,一起欢笑。牌终人散,他却又被刚刚的牌友嘲笑一通,奚落他讨不到老婆。他也处之坦然。看牌有输赢,且要出钱给做东的。但是,扬州人心里都暗暗记住这账,不仅轮流做东,而且轮流输赢,叔叔告诉我这叫“礼尚往来”。最后,牌桌即世界,似乎除了牌,没有扬州人特别上心的。白天工作忙,但是心里却是惦记着“今天晚上到那家看牌”。如同张生,心中诅咒着不落的太阳,期待着夜色降临,方便他潜入西厢。看牌看久了,风轻云淡,对扬州人来说,啥都不是事儿。

有时晚上散步,看见居然有人灯下看书,心中不禁感叹:其实他们看的也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风轻云淡。

今天晚上你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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