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伊斯兰是一种被极端主义,原教旨主义所操纵的宗教【1】,有着一种强烈的反现代意识,不过很多人大概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导致这种极端主义的很多现代因数。伊斯兰统一阿拉伯和东到伊朗西到北非(西班牙)大片领土之后,从阿拔斯王朝(Abbasid Caliphate,750-1258)到奥斯曼帝国(1299-1923),所实行的统治一直是政教统一,历史上政教统一虽专制,并不一定会导致极端,遏制进步,当时的伊斯兰王朝远比基督教为基础的欧洲开明、宽容,阿拔斯王朝和奥斯曼帝国也有自己灿烂的文明,大家公认的文艺复兴的动力之一就是阿拉伯文明,后来西方经历了文艺复兴、科学革命和启蒙,进入现代化,伊斯兰世界和中国一样,被甩在后面,大家都经历自己的“耻辱”,中国迈入现代化的进程同样坎坷,即使在今天,也没有进入大家所谓的“现代西方文明”阶段。那么当时伊斯兰世界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是如何应对的呢?
大家知道奥斯曼帝国虽然千辛万苦,一战中站在“错”的一方,但成功地完成了一个以西化、世俗化为主要目的的转型,成立了今天的土耳其,不过看看其他国家地区,就好像还是深陷在被一种落后、反动和孤立主义为主的思潮笼罩中,一直处于极端和愚昧的状态,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历史,就发现这种说法是不恰当的。
埃及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一直到1952年才独立,大家没什么印象英国有帮助落后国家搞民主的记录吧?催生土耳其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场大战也因当时中东是奥斯曼帝国的领土而翻天覆地,相信很多人都看过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当时的阿拉伯人成了英国在中东的主要助手,为击败奥斯曼军队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很少人知道一战结束前后,特别是在一战结束后阿拉伯人现代化的故事,主角之一,也是当时的代表人物,是电影里的费萨尔王子,当时阿拉伯世界有一股强大的现代化势力,他们的目标是建立一个西式,有宪法有议会有选举的国家体制(君主立宪),不但写了宪法,办了议会,还出色地建立了管理国家的机制,其彻底性远超过当时中国所做的任何改革尝试。为什么大家听不到什么阿拉伯民主、现代化的历史呢?
因为阿拉伯人的现代化,全盘接纳西方“先进的”国家体制的尝试,被英法帝国主义扼杀了,当时阿拉伯人和中国人一样,并没有强大的军队,武器只有威尔逊的“十四点”,“民族自决”,然而在帝国主义时代,民族自决不符合帝国主义的利益,英国当时在当地有军队,恰如不久前美国在阿富汗有军队一样,是国家事务的仲裁者,因为英国法国拒绝承认,并且控制了当地的经济命脉,费萨尔王子君主立宪的叙利亚也不了了之,胎死腹中,他自己后来在英国收买下跑到伊拉克当国王,今天的中东,整个版图就是英国和法国交易后画出来的,为的是瓜分利益,尤其是刚刚发现的石油,英法绝对不允许阿拉伯人有一个有主权的民主国家。当时的经历,正是现代极端伊斯兰势力崛起的原因,那就是祖国被强大的外来势力侵占着,自己的国民得不到自主权,只能回归到原始的伊斯兰主义,才能抗拒这种邪恶的势力【2】,这跟中国当时接受共产主义有同一个根源。
大家记得这种经历吧?“自从德国打了败仗,‘公理战胜强权’,这句话几乎成了人人的口头禅【3】。”一战后中国也对这种“公理”充满希望,可得到的是什么?跟中国一样,当你没有自己的军队的时候,就会发现“公理战胜强权”是很空洞的,拍照的时候有人听,事后就没人理了。
把世界分成三种文明形态,“现代西方文明”,“前现代的世俗专制主义”和“更古老的政教合一的伊斯兰主义”,是一种天真,简单化的想法,这是西方自己的思维方式,是为了给大家洗脑,“现代西方文明”这一说法,把“现代文明”和“西方”连在一起,就是一种殖民思潮在作怪,好像世界没有历史,只有“先进”和“落后”,只有“进步的力量”和“反动的力量”,只有“自由”和“专制”,而西方代表的,无不是“先进”“进步力量”“自由”,我是“先进”“进步”“自由”,你是“落后”“反动”“专制”,西方之所以打不过“落后野蛮”的势力,只是因为西方进步到了“仁”的阶段,不忍用“三光政策”把落后地区的老百姓炸回旧石器时代。大家是忘了吧?本拉登为什么要搞911?真的如小布什所说,“他们恨我们民主,他们是自封的,我们是选出来的;他们恨我们自由;恨我们宗教自由;恨我们言论自由;恨我们的投票、集会自由,恨不同意见的自由”吗?本拉登恨的,是美国占据了伊斯兰圣地,恨伊斯兰世界的叛徒助纣为恶,接受、允许一个外来势力成为一支侵略军。
美国真的有“有一种政治洁癖”,不顾一切要推翻专制,为的是在中东传播“现代文明”吗?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石油?最终,是为了自己的霸权?是美国天真,还是我们自己天真?
美国为什么能一下子就打垮侯赛因这样能一手遮天的独裁者,却打不过塔利班这种原始、极端的伊斯兰组织?有一种说法是美国自己规则太多,立足点太高,有很多行为(道德、人道)上的约束,使得美国无法使用极端,不人道的手段,反而塔利班不受主张束缚,结果塔利班以己之长,击敌之短,结果一物降一物。是“一物降一物”吗?
一物降一物,是不知所以然找的一个解释,而不是基于对现实所作的分析,这个答案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都非常清楚地给出了。看看伊拉克,现在伊拉克是“民主”,可谁把伊拉克的民主当真呢?伊拉克是在伊朗什叶派影响下宗教气氛极浓的国家,几乎是个败国(failed state),这跟侯赛因的专制只是个镜面反射,两者都抗拒美国驻军,这说明伊拉克不具备现代化的条件,国家机器、体制和文化都不到这个地步,但两种体制都是国内势力平衡的一种暂时性的结局,而美国则被视为一个侵略者,是个外部势力,是共同的敌人。这点在阿富汗和塔利班身上反映得最突出了,塔利班与美国的斗争,不是一种更古老的文明对现代文明的排斥,而是民族自决和侵略者的对抗,塔利班很狠,但最终一个侵略者和这个侵略者扶持的傀儡,被阿富汗老百姓拒绝,是这场战争的真实意义,也是阿富汗是帝国坟场的真正意义。这不是落后与先进的较量,而是民主主义和殖民侵略主义的较量,任何“价值”,在民族主义面前都不堪一击【4】,这是美国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
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西方文明”里的人,和美国霸权主义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美国代表正义、进步,美国居然花费几万亿,跑到你家里让你过上好日子,给你拔苗助长,你还不领情,算了算了,我们走。可是对阿富汗人来说,我们是土,是傻,可你不能跑到我这来撒野,把我家全毁了,还说要给我一个新家,且不说你说的都是狗屁,根本没有新家,即使有,我难道就一定要抛弃自己的祖宗,接受你的汉堡可乐吗?
西方把世界从专制政权下“解放”出来的德行,已经好几百年了(参见: 刘晓波渴望的“三百年殖民”),从来就觉得大家要感激西方人,西方没说的,是自己到处“解放”的动机,和在传播“先进文明”口号下的各种罪孽,亨廷顿说:“西方老以为我们征服世界是我们价值、观念和宗教的优越性,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使用暴力的组织能力胜人一筹。我们自己忘了,全世界都没忘。【5】”
《哈泼斯杂志》有一篇关于美国如何与塔利班较量的报道【6】,揭露了美国这“先进文明”的面目。大家知道塔利班不是好惹的主,绝对心狠手辣,他们一个招募的办法是把男孩,小到6、7岁,大到十几岁,强迫性的召集到一起学习伊斯兰教条,统一洗脑,那么美国扶植下的傀儡是怎么对付的呢?中情局训练了一个叫“01”的特别行动小队,绝对一流好手,清一色最先进的武器,出征都是直升飞机,还有美国全副武装压阵,每到一个村庄,美军首先用炸弹把主要目的地炸毁,这些所谓“可疑目的地”往往不是什么塔利班的基地,而是老百姓的房子,然后01小队把那些孩子拢到一起,集体枪杀,以免成了塔利班的士兵。都是些孩子啊。美军在旁看着,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
美国这不是“输出文明”,而是侵略。
老爹差点被炸死
这篇报道的主角,是个独立,不买塔利班账的农民,他家跟塔利班没什么瓜葛,可老婆女儿却都给美军的炸弹炸死了,两个儿子,一个投奔了塔利班,他当爹的,一直不允许儿子参加塔利班,但这次惨案后,老爹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你像西方那些民间组织那样,坐在喀布尔的咖啡店,想着如何拯救阿富汗的妇女儿童,那你肯定花不少时间叹息为什么阿富汗人抵制西方文明,可如果你跑到现实生活中去看看,就发现,这西方文明其实包括了“杀人”,如一个《纽时》记者所记录的一个变成杀手的美国海军特种部队军管【7】,滥杀平民为乐,而且威胁、吆喝上司,令上司也不敢言,海军整体也宁愿维护自己的名声,而不愿意把最恶揭露出来。这不是个别人黑了,而是整个体制在战争的带动下变得邪了。一个以使用暴力为目标的组织,怎么能够时时控制得住自己成员使用暴力呢?后来在川普带领下,全国无数人为他洗脱,基本判了个无罪。你常听到美国领导人表达对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战争中献出生命的士兵哀悼,珍惜他们的生命,可不仅美国领导人不在乎,美国老百姓也不在乎那几十万伊拉克阿富汗人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中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性命。
这就是美国的“现代西方文明”。
用先进落后,进步野蛮,现代原教旨这些名词,给自己一种超脱感觉,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完全掩盖美国是一个侵略者这么一个基本事实,忘了世界每一个现代的国家,兄弟虽阋于墙却能外御其辱,不论自己怎么糟,都不会允许外侵。这是美国这现代文明打不过政教合一的伊斯兰主义的原因,归根结底,这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打着文明口号的种族间和国家间的冲突,是为了霸权而侵略和反侵略所导致的冲突。
【阿富汗】
【资料】
【1】伊斯兰世界很大,很复杂,这句话过于简单化,土耳其印尼埃及和巴基斯坦都是伊斯兰大国,印度的穆斯林也很多,各自有自己的特征,与中东和伊朗等地的伊斯兰不可同比。
【2】How the West Stole Democracy from the Arabs: The Arab Congress of 1920, the destruction of the Syrian state, and the rise of anti-liberal Islamism, Elizabeth F. Thompson, April 21, 2020
【4】约翰·米尔斯海默 (John Mearsheimer)和沃尔特(Stephen Walt)
【5】亨廷顿:“The West won the world not by the superiority of its ideas or values or religion […] but rather by its superiority in applying organized violence. Westerners often forget this fact; non-Westerners never do.”
【9】“Finished the Afghanistan Papers. For 300 pages American political and military officials keep repeating: “We have no idea what we’re doing in Afghanistan, who the enemy is or even to be honest who we 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