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说,大自然从来不设立场,只认法则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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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有两件事至今依然刻骨铭心,一件便是十一岁时父亲的不幸离世,它留给我的是其后十年的穷苦和悲凉, 也定下了我以后背井离乡的人生走向。我对父亲去世的最深记忆不是棺材里他那瘦削的躯体,而是很久之后还有人见到我们时的缅怀和叹息:好人不长命啊!父亲确实是个具有菩萨心肠的好人,他救过溺水儿童,喜欢扶危济困,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仅有的一点麦麸熬成面粥,喂进奄奄一息的陌生人嘴里,那可是树皮都已被吃尽的大饥荒年代。他是村子里人们需要帮忙时总会第一个想到的人。

在父亲去世一年之后,因为忍受不了当下的困境和对未来的绝望,母亲带着我去见一位大仙,希望能找到一丝安慰和指引。我们对这位大仙其实早有耳闻。有人说他以前是留洋归来的大学教授,曾经利用掐指妙算在股市里赚了大钱,却不幸为小人所害,落得财产充公、人陷囹圄的悲惨下场。出狱之后,便回到家乡,做起了算命的营生。虽然大名在外,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带着一副劣质墨镜,佝偻着腰盘坐在熏香袅袅的书案前,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瞎子,因为从我们进门时起,他的那双墨镜就一直随着我们的脚步在缓缓地移动。在自己的命运终于有了眉目之后,母亲把我推到了他的面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会有着怎样的未来,我只想问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是不是真的。这是父亲去世后一直困扰着我的最大心结。为什么那些剥削压榨我们穷人的富贵不但可以尽享荣华,还可以长命百岁;那些杀人如麻的现代法老可以继续让世人瞻仰他们的肮脏躯体或者丑陋墨迹,而我们这些活在底层的忠厚贫民却一生困苦,多病早衰。他犹豫了很久,像是在严刑拷打之下也不愿说出机密的烈士一般痛苦不堪,终于,他摸索着抓住了我的双手,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地说:“孩子,你已经到了要替孤寡老母当家作主的年纪了,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真相。大自然从来不设立场,只认法则。这个世界的运行不是出于善恶,而是基于条件和关联。问题是社会法则的因素比大自然要更为复杂,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大自然从来不设立场,只认法则。虽然我当时还非常地懵懂和肤浅,但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想起了我们的最后一句对话,我问他,那么这个社会就无所谓好人坏人了?大仙放开了我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也不是,我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那里就不是这样。社会和自然还是有区别的,人虽然也服从自然的程序,但我们可以作出选择,还可以定出扬善惩恶的法则。我赶紧又问,这个地方在哪儿?大仙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一个很远的地方,你去不了的!

在本就一贫如洗又成了孤儿之后,我决定冒险一搏,偷渡到国外去,寻找大仙去过的那个地方。我曾在一份捡到的过期报纸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有个国家如果你出了车祸或被人伤害就会获得天价的赔偿,我寻思着,可以先偷渡到那里,即使不能发财,或许还可以利用车祸等意外过上像样的日子。更主要的,我想看看这个国家是不是一个好人有好报的地方。

偷渡的旅程漫长而又危险,出发时本来有三个比我年龄稍大的女孩,但没过多久,便只剩下一位点缀着我们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肮脏男人了。面庞蜡黄的那个女孩在密闭呛鼻的货轮底仓里憋闷而死,被扔进了大海,面容清秀的那个姐姐则被转运站的蛇头扣下,推迟“走线”,其实我们都明白是她的美貌耽误了她。大约是在第二个月时,我们从地下室被转运到另一艘船上,但就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不知名的海岸时,船长突然慌张地让我们赶紧跳海,因为有一只海警船正向我们急速驶来。慌乱中,十三个同胞不是淹死,就是被捕,只有我和那位叫多多的女孩逃过一劫。我从小在河湾里泡大,可以在水下憋气很久,而多多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海水之后就昏厥了过去,我一直拽着她潜水到海滩,帮她控水,并嘴对着嘴吹气把她抢救过来。

再次联系上当地的蛇头之后,没过多久,我们就加入了另外一支国际队伍,开始了几天几夜的戈壁行军,中间又有几位或饥渴或衰竭倒了下去,最终我们进入了一个叫“厚朴”的小镇,这是我们踏上生命新大陆的希望的起点。“这里你再穷,也没有人歧视你。但你只要不懒,就会挣到钱,过上好日子。”这是蛇头完成任务之后,给我的最后忠告。我当时以为他是在催着我赶紧打工还钱,因为我们的协议是到了这里后我会用挣来的钱偿还偷渡费用。但很快我便发现他所言非虚。大街上有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或在街边乞讨,或在公园沉睡,但没有一个路人流露出厌恶嫌弃的神情,我在后来找工作时,也没有遭受任何的鄙夷或刁难。在我这个新人的眼中,这里一切的生命,贫穷与富有、动物与人类,都拥有至少表面上的自由与平等,但真正开始理解这个社会的运行是在两年后我学会了开车并被警察盘查之后。

在国内时,我对马路上司机与警察的争论、求情或纠缠早已司空见惯,所以看见了身后闪烁的警灯后,我停下车,准备下去向他解释我还是个新手,对这里的路标也不熟悉;但刚把脑袋探出门外,那个警察就明白了我的企图,大声地喝止让我坐回车里,不要乱动。我这才想起跟着老乡学车时他对我的提醒。这里的法律多如牛毛,详细而又完整,执法者也如同机器一般按部就班、铁面无私,千万不要去试图与他们讲理或者求情,那是法庭上才可以做的事,贿赂更是会让你罪加一等。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执法者到底是真人还是机器,在一个“老司机”之家的论坛上,有很多关于警察被植入了人工智能芯片的讨论,说植入这种芯片是为了限制执法者的个人情绪,并毫无遗漏地抓获任何一种交通违规。遇到了这些半人半机器的条子,最好的应对办法是打开从黑市购买的一种高磁干扰器,在条子向法院数据库输入你的案子和违法事实时,法庭收到的实际上是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等到了开庭审理你的案子,法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宣判你无罪。这些暗招是在我拿着违章单在网上病急乱投医时搜索到的,可惜为时已晚;不过即使之前知道,可能也不会去买,因为这个黑盒子的黑市价钱远远超出了我当时的收入。

警察脑子里藏着芯片对于我这个新来者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还知道,在这个国家立法、执法和判法是严格分开的。如今只有立法者的队伍还是由人组成,执法和判法早已成了智能机器人的工作,所以警察带着一块芯片在路上依照各种法规照章办事,还算是幸运的。因为立法仍然是人工活计,民主选举仍然每隔几年便举行一次,以便选出合格的法律制定者,这个选举被称为上选民主;那些执行者比如市场监管员乃至整个政府和判决者比如法官,虽然都是些眼光如炬、脑筋似电的机器人,但他们也要接受选举,法律里把它称为下选民主,顾名思义,任何时刻,民众都可以自由地通过网络投票把某个他们不满意的机器淘汰出执法或判法队伍。这些可怜的家伙幸运的会被降级为民用,不幸的则被丢进电子垃圾场里接受分解的命运。

渐渐融入了这个社会之后,我发现,雇佣机器作为官员的好处之一是国民大众渐渐地对政治失去了兴趣,以前他们会因为政见的不同虽然表面上互相礼貌友好,但脑子里却是互不相让的对立和仇恨,有很多国内的观察家和国外的学者们甚至预测这个国家很快就会分裂,甚至会发生惨烈的内战。如今,无论种族,无论贫富,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机器自有其逻辑和算法来严格地按照既定的政策和法律,来一丝不苟地为大众服务。有人甚至发起了一场请愿运动,要求把那些仍具有人体皮囊的立法者也换成智力超绝的机器,以便我们的法律可以根据当下和未来的形势制定,变得既完备又超前。在我偷渡到这个国家的第九个年头时,这场运动已经越来越声势浩大,遍布了全国。如果真的可以实现,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见证一段新的历史,并享受这个变革所带来的福益。

对了,在打工挣钱之余,我读了两个学位,了解到品德的好坏有别于法律的黑白,明白了什么是人性,明白了与上选民主和下选民主相匹配的五官自由和躯干自由的不同。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车祸,当然也没有获得什么意外之财,但我多多少少找到了一丝内心的安宁,每当遇见尚待提升和进化的同类时,我总能以善解人意的目光看出他们内心的不善所来何自。我知道大自然里没有善恶,它对丑恶、不幸、灾难和屠杀都会无动于衷,但其法则也并非环环相扣的程序,它也允许冗余,也接受偶然。有的社会遵从的是程序,有的社会更喜欢冗余和偶然,而有的社会想把二者兼容,一切都是自主的选择而已,如果社会里的每一个人还有选择的话。

到了第十个年头,我又踏上了寻找大仙去过的那个好人有好报之地的旅途,但这一次再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偷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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