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香 》(2)万里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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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尹肖平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三十岁的年纪,只能说是刚进入理解男女之间各种异同的阶段,对这样比他年长又坦荡直接的女人,有点不能应付自如。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凭自己的名字就可以走遍天下的琴师了,尝到了少年成名的滋味。成名这种东西,常常是毁誉结伴祸福同来的,何况戏曲圈中的光怪陆离,掺杂着有些年代、不可改变的规矩,好像到处都是层层积累的尘埃,他偶一动作出格,就会搅起一屋粉尘,那陈味总让他呼吸不顺。倒是那些看戏听琴的戏迷,他们属于这个圈子边缘的人,时不时把他拉出去,见见碧海蓝天,那儿能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

他有几个女粉丝,为要接近他,时时刻刻盯着他的身影,天南地北随他进出剧场。年龄大一些的想宠他,年龄小一些的想嗲他,吉林广东,沪上川西,他都遇到过愿意奉献的女人。有一个年轻姑娘,把他历年来演出的所有录像做成视频,出专辑一样放在网上,质量上乘,编排专业。每年他生日那天,她会在千里之外订一个蛋糕送来;在他演出完毕,总会收到一个适时的问候,但并不来过分地围着他转,不让他感到压力。

文媛和那些人都不同。“我六月底到上海,专门来看你。”她这样扔过来一个通知,不屑问询商量的口气。他心里有点无奈,她也不问问他的日程,是否要去外地演出。她是昨天深夜到的,他第二天其实是满满的工作,也只得一完事马上赶来酒店。

“你现在是全国最好的琴师了,而且还名扬国际了!”文媛看他不说话,瞥了他一眼,有点调笑地说。

“名扬国际,那可是不敢当,京剧本身还没有名扬国际呢,何况我不过一个琴师。”他不无得意地纠正她,扬扬眉毛,露齿笑了。

“他还像个男孩呢!”文媛看他露齿而笑,眼眸清纯,笑意裡有明显的孩气,竟不像是一个从小行走江湖的艺人,心裡不由得叹息了一下。想想他的年纪,又觉得合该是这样的。自己万里迢迢从纽约飞过来,揣着一颗少女恋爱般的心,却是罗敷有夫的身份,自然有无法言说的忐忑。

她一直不确定尹肖平对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和态度,而她是去年在纽约法拉盛一个记者会上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喜欢他了。那天他穿一身乳白色西装,粉色领带,坐在几个比他大一辈的名角和华人社区名人当中,坦然笃定,安静地听别人讲话,间或点一点头。眼光偶尔落在记者席中文媛的身上,目光接触之际,和善地咧嘴笑了笑。这笑容令文媛心裡跳了一下,当时就觉得满屋子就被他那一笑点亮了一般,眼裡除了他,就谁也看不见了。一位鬚生名角要唱一段“沙桥饯别”,尹肖平拿出京胡为他伴奏。在等名角准备就绪的当儿,文媛看他端坐在那儿,稳稳当当的,也不见逢人堆笑,也不故作深沉,乾淨从容的气派,她就想到电影《舞台姐妹》中那句话: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不妨把“演戏”两字改成“拉琴”,这十二个字,正好就用在尹肖平身上。

文媛是懂得琴音的,那段二黄三眼的唱段,第一句“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之前的长过门,须得拉出殿堂之气,王者之风。尹肖平一弓起音,她顿时就觉精神一振。这一根琴管、一个琴筒、两条琴弦,尹肖平手裡的弓子推拉扯压,似乎哪儿都毫不费力,出来的琴音却是饱满流利明亮乾淨,文媛只听得浑身舒泰,彷佛魂儿被清洗了一遍,竟完全听不见名家的歌喉了。尹肖平端坐着,除了手指手臂上下左右的移动,身体如磐石一般,不像一般琴师那样的摇头晃脑前倾后仰。记者会结束后,文媛径直朝他走去,问了他几个问题,完成了公事公办的採访和被採访者的交流,顺理成章地要了他的通讯方式。明明是萍水相逢,感觉却是相知多年的故交。

尹肖平在纽约总共逗留十来天,文媛就为他写了六篇文章,连尹肖平自己都惊诧了。他是第一次来美国演出,舞台上,他是坐在侧幕的,不是灯光下的中心。这样的遇见,不免就认她是在异国的一个知音了。演出结束,将要回国时,文媛心裡是波翻浪滚般的不捨。她脸上淡淡的去为他送别,平静地笑著和他握手,说再见,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机场安全检查门道内……她在机场大堂找到一个地方坐著,一直坐著,一直等到飞机起飞,才长吁一口气,缓缓地开车回家。一路上她的眼睛似乎全然看不见街道车辆,好像没有思维的机器人在按着设定的程序驾驶。

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发呆。想著他在飞机上是否得到休息,如何消磨这长途飞行的无聊,抵达后是否有人来接。最重要的是,会否经意或不经意地想起她这个认识才十天的女人?是否会来和她联系?“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这两句诗,她从来不记,那天却不停地在脑子里忽闪,所以在第二天早上收到他报平安的微信,看著短短的“我已平安抵达”几个字时,心底涌起的阵阵暖意踏实和欣喜,让她真有身轻如燕的感觉,自己都感到脸上是容光焕发的,周围一切经眼的东西都是那麽可爱可亲,直到丈夫有点惊讶地问她今天为什么如此神情柔和步履轻盈时,她才觉著了自己的失态,不由得羞愧起来。

(原载《广西文学》,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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