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黄昏》之五:京城记忆

本栏将发表一些纪实文章,描写澳洲华裔知名作者、画家、书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国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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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约黄昏》之五:京城记忆

辛夷楣

 

1953年8月底,当少年盖瑞在尽情享受英国西海岸的碧海蓝天之时,7岁的我欢蹦乱跳地与家人一起到达了北京。这座古城的外观与气氛使我们姐弟感到震撼,它与上海太不相同。我们是傍晚时分到达前门火车站的。一出车站,我们就看见了威武的前门城楼和高高的城墙。上海可没有这个呀,我们都很惊讶地指指点点。妈妈告诉我们,北京城被一圈又高又厚的城墙围着,隔不远就有一个这样威武的城门楼,而一出城门可就是城外了。

 

培元小学

我们坐车进了高大的城门洞,又往东开。我们的新家在王府井北面的王府大街报房胡同西口。胡同就是小巷,和上海的弄堂大同小异,不过,北京人都叫它胡同。北京的新家和上海的房子不一样,不是小楼,是平房,有花砖地与护墙板的很好的平房。奶奶说,这叫四合院,因为四面都有房间围着,虽然那个院子没有东房,只有其他三面,但也是四合院的格局。

我和姐姐都进了离家数步之遥的培元小学,大弟则进入旁边的博士幼儿园。妈妈回上海接我们之前就打听好了,说培元与博士是东城最好的小学与幼儿园,学生大多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懂礼貌,不骂人。

那年,我正好该上小学一年级。考试那天,妈妈有工作,她就委托报社的一位同事带我去培元小学考试。我记得考场是在大院最南头的那间西房。小王老师挨个叫了好几个小孩儿,就是没有叫我。我等得好心焦。后来,恍惚间她叫我了,我急忙跑到她面前说:“我就是圆圆!”小王老师微笑着说:“你妈妈说,你改名叫徐棻(我的原名)了。我没有叫圆圆,我是叫言焱。你先等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叫你。”那第一面我就爱上了小王老师。幸亏妈妈说的话她都记得清,要不就让我自己把改名的事给搅乱了。

说起改名的事儿,也有一番曲折。我一生下来,奶奶就给我起了小名圆圆,我上幼儿园时自然也用此名。我的父亲家姓徐,我们该排“孝”字辈,第三个字按五行相生之说应是“木”字偏旁。但是我们的祖爷爷(也就是爸爸的爷爷)给姐姐、我和大弟起的名字风格陈旧,读音也不好听,爸爸妈妈都不喜欢。所以,后来爸爸要求一位学古典文学的老朋友重新给我们起名。这位伯伯给姐姐起名徐植,曹植的植。他又开玩笑说,我再送老二一个名字——徐棻。

可是,奶奶一再说要我姓张,跟外祖父姓。张家辈份该排“国”字,她给我起名张国珍。来北京之前,我知道我到北京上小学,要改名字。我跟奶奶说:“张国珍太难听了,我不要这个名字。我要叫徐棻!”奶奶反复说服我,希望我做张家的后代,但是我不干。

所以,妈妈给我在培元小学报名时,用的是徐棻。这个名字好是好,但棻字比较特别,很多人都不认识,所以后来叫我“徐菜”、“徐萘”的都有。有的人干脆问我:“徐什么?”我赶紧接茬:“芬芳的芬下面加一个木字,还念芬!”

一开学,我就有处处跟不上趟儿仿佛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同学们说话都带浓重的儿化音,而且新名词特多。我一张嘴,南音就出来了。更可气的是,我CZ不分,同学们忍不住笑我:“你怎么这么笨,连吃饭都不会说,说成呲饭呐?”

开学不久,我还露了一个大怯,弄得同学们笑掉大牙。一位姓徐的女同学对我十分热情,约我下学后去她家里玩。我很高兴地跟着她走,心想又不远去去就回,就先不回家跟奶奶说了。没想到她带着我走到王府大街北口,往东一拐,隔着马路,我就看见了隆福寺的庙门。

我心想这不是城门吗,她们家在城外啊!我不由害怕起来,赶紧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你们家太远了,都要出城了!”她说:“我们家马上就到了,往那边一拐就到了,没出城呀!”我固执地指着远处的隆福寺庙门说:“那不是城门吗?我妈说了,一出城门,就是城外了。”我的同学急忙解释:“那不是城门,那不是城门……”可是,不管她怎么解释,我也不相信,我死活不肯往前走了。这样磨蹭了半天,她只好过了马路自己走了。

我回到家,就把这事儿告诉我奶奶。奶奶听完却开怀大笑:“你可真是没见过世面!那哪是城门啊,那是隆福寺的庙门。你这小上海,庙门和城门都分不清。隆福寺是个市场,里面很热闹,哪天我带你们去逛逛。”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同学们听说我连庙门和城门都分不清,都觉得不可思议,非常好笑。我也觉得自己很蠢,不但说不好北京话,还哪儿都不认识,同学们知道的好多事儿我都不知道。

   我对北京是慢慢习惯的,大概用了两年时间。渐渐地,我ZC能分了,说话同学不笑了,我的儿化音不如他们重,可也很有点标准普通话的味道了。这一下我的自信心回来了,在课堂上也敢举手发言了。

我从小就特爱说话,我发现在课堂上最好的说话方式就是举手发言。假如你在下面与同学说话,老师很快就会发现,一发现就会当众批评你,弄得你很下不来台。所以老师一让同学们举手发言,我就常常举起手来。有时候我并没有想好答案,也本能地举起手。老师叫我回答,即使我说得不对,我也不在乎。奶奶说我胆子大脸皮厚,其实我就是爱说话想说话而已。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让我们归纳一篇寓言的中心思想。我和几个同学都发了言,老师仍在摇头。我不肯罢休,想啊想啊,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答案,手却一直举着,始终没有放下来。当老师第三次叫我时,有同学抱怨说:“你怎么老叫她啊?”老师说:“她说的有一点儿接近答案了。”我很感激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同学,很庆幸在小学时期拥有这样的学习环境。现在回想起来,举手发言培养了我上课精神的高度集中,对我大脑的发育或许大有裨益呢!

 

读闲书

爸爸妈妈都爱看书,晚上他们总是在台灯下看书做事。奶奶年轻时也喜欢读书,她的记性相当好。她常常给我们讲《三国演义》,讲春秋战国。爸爸是教历史的,口才极佳,古今中外的历史他讲得出神入化头头是道。我最喜欢听他讲楚汉相争,讲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讲拿破仑。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我们几个孩子从小就养成了阅读的习惯。爸爸还把我们带到游泳池去学游泳。结果,姐姐弟弟都游得很好,我却始终学不会换气。

   在读了一些希腊罗马神话和安徒生、普希金童话之后,我很快就开始读起长篇小说来了。1958年、1959年,在我小学五六年级之时,正赶上中国长篇小说的大丰收阶段。《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日》《红旗谱》《山乡巨变》等,我每一部都喜欢。然后,我很自然地开始读苏联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静静的顿河》,还有《苦难的历程》等,使我如痴如醉。一上初中,我又不由自主地迷上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与契诃夫,还有琳琅满目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奥斯丁、哈代、司汤达、莫泊桑、雨果,再加上曹雪芹,这是一座多么宏伟绚丽的殿堂啊!我衷心感谢引导我踏进文学殿堂的父母,读书成了我终生受用不尽的享受。

奶奶却总说小说是闲书,她敦促我们姐妹四人背诵《古文观止》。我喜欢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也喜欢楚辞和唐诗宋词。所以,我还是自觉地背了一些,但是小说是我的最爱,我怎么舍得放下它们呢?奶奶就唠叨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话算是说对了一半,因为当时我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亏。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真的后悔当初没听奶奶的话,趁年轻记性好多背些古诗古文放在肚子里。实际上,中国白话文写得好的人几乎都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鲁迅如此,巴金、茅盾、曹禺和沈从文亦如此。

“文革”结束之后的1979年,离家21年的爸爸回来了,爸爸那位搞中国古典文学的老朋友也回来了。我对他的学问与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央求他教我古典文学。他说:“我小时候跟老师学古典文学时,老师让我先背150篇古文,然后他才开讲。你现在起码背50篇,我才开讲。”他的要求完全合理,我却无话可说。我知道自己荒废了小时候记性好又有大把时间的日子。“文革”结束之后,我白天在报社工作,晚上在夜校上课,记性又大不如前,哪来这么多时间与精力背古文呢?当初我听不进奶奶的话,如今真是后悔莫及啊!

 

话剧情结

1954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妈妈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又过了一年多,我们全家搬进了北京东城灯市口史家胡同56号的人艺大院。那时,首都剧场还没盖好,剧院的办公室、排演厅都在56号大院里。风度翩翩的男女演员们整日在院中穿梭来去,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家门口的排演厅更成了我流连忘返的好去处。

每天下午放了学,我拿上几块奶奶烤好的馒头干,就悄悄溜进排演厅,那里一年四季都在排戏。我们刚搬进56号时,正在排郭沫若的《虎符》,后来又排苏联话剧《带枪的人》,排老舍小说改编的《骆驼祥子》,排《智取威虎山》。再后来,王府大街上的首都剧场修好了,溜进剧场去看连排、彩排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雷雨》、《日出》和《北京人》等等,我都是这样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天天看戏,不仅使我对话剧越来越痴迷,也使我意识到,当演员可真太不容易了。你看他(她)们一个个的多用功啊!我常听见焦菊隐、梅阡、夏淳等导演给演员们一遍遍说戏。演员们听完了,就排呀练呀,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多少遍。我也经常看见于是之、蓝天野眉头紧锁,默默地在我身边走过。我就想,他们肯定又在琢磨自己的新角色呢!

到了学校,我忍不住和同学们兴致勃勃地大谈话剧大谈人艺。我们小学就在首都剧场旁边,到我们上五六年级时,首都剧场盖好后成为北京人艺的剧场。剧场外面有一长溜儿放置剧照的玻璃橱窗,我们放了学,经常在这溜儿橱窗前指指点点地欣赏剧照。

到六年级时,两个要好同学终于被我鼓动起来了。我们说干就干,决定在班上成立个话剧组,排戏演戏。我当话剧组组长,她俩当副组长。我们先是自己编剧本,后来又从少年读物上找到一些剧本。戏排好了,老师就安排我们在星期六的班会上给全班演出,每次的演出总是很成功。

话剧组的活动搞得热火朝天。全班的大多数同学都被吸引进来。我们暑假就要毕业了,大家商量要在全校的欢送会上演多幕剧《大灰狼》。话剧组开会分配角色那天,我感冒没有上学,结果别的角色都顺利分配下去,只有大灰狼一角男生女生谁也不愿演。最后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说今天组长生病没来,我们分配她演大灰狼,她也许会答应,她要不演她会再想办法的。我一来上学,两位副组长就很为难地对我说了这事儿。我一想:我要不演,这台戏不就麻烦了吗?演就演吧!不就是要不怕丑,不怕往坏里演吗?人家人艺的演员如果都只想演好人不愿演反派,那不是就一台戏也演不成了吗?

《大灰狼》可是多幕剧,排练很费时间。都快考试了,我们话剧组还是雷打不动,每周活动一次,坚持认真排戏。班主任老师可急了:“你们是毕业班,考中学要紧,得利用一切时间复习功课,话剧组暂停活动!”可同学们对话剧的痴迷真令人难以想象,大家都不想停止活动。我们决定瞒着老师到同学家偷偷活动,有一次还跑到首都剧场前的广场去排戏。后来,我们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对,我就主动去向班主任老师检讨,保证一心准备考试,先不排戏了。

没想到,没有得到充分排练的《大灰狼》演出竟相当成功。我带着一个纸做的狼头面具,穿着奶奶的黑色香云纱大褂,又用墨把手背与手臂涂黑,那样子确实很吓人。这样一化装,一下就缩短了我与角色间的距离。我憋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话,不时地舞弄着吓人的双爪,尽量表现大灰狼的狡猾与贪婪。演出大受欢迎,大弟(他与我一个小学,比我低一班)班上的同学来家玩,一再地对我说:“你这大灰狼演得太像了!”

 

阴霾漫漫

1957年夏,北京人艺史家胡同56号大院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大字报,“反右”运动开始了。姐姐和我好奇地挤在大人堆里一张一张地看这些大字报,还有漫画。那时,我该上小学五年级了,姐姐已经上了初中,大字报上的字我们基本都认得,但其中的含义我们却有些费解。漫画当然容易理解一些,那上面的人物很丑陋。连我们都意识到,大字报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人艺的几个演员和干部被说成反对党的领导,是“右派”分子、阶级敌人。我家门口的排演厅也不排戏了,整天开起了批判会,大院里充满紧张气氛。我心想,他们几个本来挺好的呀,看不出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反党小集团?大人们的事情真复杂费解。我万万没想到,“反右”运动不仅仅发生在人艺大院,它直接殃及到我们全家,甚至影响了我的半生!

1958年5月的一天,我下午放学回家,沿着史家胡同西口往56号走。老远我就看见妈妈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身旁放着行李卷和大包、小包。她表情凝重、满脸忧伤。我张嘴叫她,她竟没有听见。我想追赶她坐的三轮车,又犹豫了,我预感到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我撒腿跑进56号大院,进了家门就问奶奶:“奶奶,妈妈怎么啦?她上哪儿去呀?我叫她,她都听不见!”奶奶长叹一声,才慢慢地告诉我:“你爸被划成“右派”,要送农场劳动改造,你妈给他送行李去啦!”我的头嗡地一下。我爸怎么会成“右派”?他怎么会反党?他怎么会像漫画上的人那么丑陋?他这不成了阶级敌人了吗?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呀!

这时,大弟回来了。我赶忙把他拉到排演厅后面的窄胡同里,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这时,我俩才明白,为什么前几天,爸妈找姐姐谈话,谈完话,姐姐回到我们住的大屋就哭了。我俩问她哭什么,她死活不肯说。她是怕我们太小,理解不了啊!那天晚上,妈妈终于回来了,满腹狐疑的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整个改变了,连我的性格都变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是“右派”的孩子,劳改犯的孩子,这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政治污点。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象从前那样开朗愉快口无遮拦了。我有了心思,有了烦恼,有了许多想不明白又不适于告诉任何人的事。在学校里,我本能地把这件事当作秘密瞒住,只悄悄告诉了两个最要好的小学同学。我尽量把自己包裹起来。

妈妈1920年出生于天津。她的外祖父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二外祖父是北洋系的重臣段芝贵。妈妈从小就生活在天津河北区的老段府里。在她未满7岁之时,父亲患病去世。虽然,外祖父、二外祖父以及管家的三外祖父对她们孤儿寡妇很好,但其他亲戚就不一样了。妈妈的妹妹在院子里玩,常常被亲戚家的孩子欺负,哭得满脸是泪。

妈妈的祖父家也是合肥有名的大家。他们家不仅在乡下有大宗田地,还在南京有大片房产和当铺、药铺等大量买卖。我奶奶(外婆)带着妈妈小姐妹俩回到南京住了几年,要求分到她丈夫名下的财产。张家的掌权者却设置重重障碍,让她们孤儿寡母尝尽辛酸。

妈妈渐渐意识到封建大家庭的腐朽,明白只有自己努力读书自立,才能解救母亲妹妹。在她进入中学之后,她又意识到中国已经被列强欺负到极点,面临亡国灭种之灾。救国救己的强烈愿望在她心中萌生。1937年,芦沟桥事变爆发,华北的大片土地被日本军队占领,在天津上圣功女子中学的母亲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组织“民先”(全称“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8岁的她说服奶奶,只身辗转千里,来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联大为北大、清华与南开三校南迁合并而成,名教授云集。妈妈在他们的关怀教导之下受益颇多。

1939年初,妈妈在昆明参加了地下党,并成为学校演剧社的活跃分子。1941年初,皖南事变发生后,党组织把妈妈转移到香港。当年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日本军队占领了香港,妈妈奉命离开香港回昆明,但是单线联系的上线与她失去了联系,后来才听说那位同志患病去世了。她在昆明和上海继续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许多活动,却一直接不上组织关系。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反右”之前,她的主要证明人几乎都找到了,事情总算查清楚了,妈妈重新入党在即,这时爸爸却被打成“右派”,还被送去劳改。她的党籍自然就不用提了,“右派”家属的身份却是板上钉钉了。

除了这种巨大的政治压力,妈妈身上的经济压力也陡然增加。父亲被划成“右派”、送到外地劳动改造之后,家中收入陡然减少一半,家庭经济马上陷入了困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下子在我们眼前显现。有些亲友不再与我们来往。那时,我们从上海带来的小弟的奶妈也一直跟着我们。妈妈坚持付她工资,直到两年后她在街道工厂找到工作。

那时,很多人为了划清界限纷纷与“右派”离婚。妈妈不但没有与爸爸离婚,还鼓励爸爸好好接受改造,尽量节省家用在经济上支持他。家中的经济困难日益沉重。小弟的奶妈就带着我们姐弟几个洗菜腌菜,自家腌的雪里蕻成了我们每日的主菜,大半年的时间全吃它。冬天洗菜腌菜特别辛苦,我们几个的小手冻得象小胡罗卜一般通红。

有人建议让姐姐初中毕业就进工厂挣钱,还有人建议让大弟去读技术学校。妈妈却说:“我要让孩子们继续读书,我要让他们享受正常孩子的生活。如果他们能考大学就考大学,我不愿他们的学业受到任何影响。”

我记得,每到月底之前,奶奶就没钱维持家用了。我记得经常是晚上妈妈下班刚进门,奶奶就忍不住对她说:“定华,我又没钱了!”听了这话,妈妈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才说:“娘,你就不能等我吃口饭再说这句话吗?”我在心中埋怨奶奶,怪她不该这么着急地说出这句话。可是我也知道,奶奶一定独自为此焦虑了很久,一见妈妈才忍不住脱口而出的。

那时,我们四个孩子还小,不懂分担她们肩上的重负。妈妈白天仍然精神抖擞地去上班。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她坐在奶奶床边向奶奶诉说。奶奶则不断地唉声叹气。我睡在奶奶旁边,把脸朝里装作已经睡熟,可句句话我都听得真切,句句都让我觉得钻心。

我同情妈妈,我怨恨爸爸,我觉得他不该毫无顾忌地给党提意见。现在可好,他和我们一起陷入深渊,这种忍辱负重阴霾漫漫的日子是望不到头的啊!我从来没见过比我妈妈更富有牺牲精神的母亲了。除了夜半向奶奶倾诉衷肠,她从来没表现出半点的颓唐与软弱。这需要怎样的坚强与韧性啊!

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说:“我只要一到办公室,就把自己和家里的一切烦恼忘在脑后了。”她曾担任北京人艺总导演(焦菊隐)办公室秘书多年,后来又担任人艺宣传资料组组长,再后来调到北京曲艺团担任编剧,工作一直相当繁重。

 

二舅与舅舅

姐姐自上中学后就一直是他们班上的班主席,却因为爸爸的问题老也不能加入共青团。那时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是共青团员了,这给她造成很大压力。我本来也是班干部,自然也写了入团申请书和不少思想汇报,但是团支部的人总说我与父亲划不清界限,对父亲的问题认识不够深刻。

她们说得很对,我对父亲既恨不起来也揭发不出来。我没看到任何父亲反党的证据,你叫我怎么揭发?他既然没有反党,我又怎么能把他当敌人?我与他多年的父女深情难道能陡然割断?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也不知道罩在我们头上的阴霾什么时候才能消散。我担心爸爸再也不能回家。

我心中的这些担心与烦恼是无处言说的。妈妈和姐姐都已经有那么多的烦恼,我怎好再拿自己的烦恼加添在她们心上?而阅读中外古典文学名著几乎就成了我那时逃避现实的最好方式。

爸爸走了以后,家中来往的亲友少多了。只有我们的二舅每月都来。他也被划成了“右派”,他的问题比爸爸轻,仍留在了原单位,只是被降了工资。从前,他常来和爸爸一起喝酒聊天。现在,每月一次,他抱着一瓶酒和一包熟肉,有时还有一包花生米,独自前来,独自饮酒。妈妈和奶奶就坐在桌旁和他聊天,他总是情绪低沉。妈妈却沉稳平静,耐心地劝慰他,有时还敦促他找女朋友。

二舅原来是有女朋友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时他被打成了“右派”,不愿牵连人家,就坚决地与女朋友分手了。妈妈虽然热心地敦促,但二舅总说:“算了吧,老大姐,我哪有这个心思?”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地想:要是二舅当初跟我幼儿园的邬老师恋爱,在上海找工作,他会不会逃脱划成“右派”这一劫?北京人太政治了,上海人会不会好一些?

二舅爱读外国文学名著。他有时会拎来新买的书。我那时正在如饥似渴地啃名著。所以总会求他说:“二舅,你看完了,就借给我看!”二舅总是爽快地答应。岁月如梭,几十年过去了,可怜的二舅一直没有结婚,他的性格也已经定型,总是郁郁寡欢的,给人一种压抑感。

在那些沉闷的日子里,真正给我们的家里带来一点阳光一点欢乐的是我的堂舅,他和妈妈共一个高祖——张绍棠。妈妈的曾祖与堂舅的曾祖是亲兄弟。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比较远了。但是,他们的母亲——张家人称四奶奶和五奶奶的,却是好朋友。他们青年时代在南京是常在一起玩的,新中国成立前后,两个家庭来往也一直很密切。

堂舅的父亲在抗日战争中去世时,他还在上中学,为了养活母亲和弟弟,他毅然去当工人挣钱。他很用功,一边当工人一边学技术,后来当上自来水厂的机械师,再后来又做纺织机械厂的工艺师。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被任命为郑州一家大纺织机械厂的总工艺师,然后又兼任副厂长,常常有机会来北京出差。

堂舅身高体阔,五官英俊,风度奇佳,而且他性格爽朗,浑身散发着热情。只要他一来,我们家就会有欢声笑语。他从来没有因为爸爸出问题就冷落我们。奶奶最喜欢她这位大胖侄子,总是想方设法做些家乡菜端上桌子。奶奶有一对她结婚时陪嫁的外国座钟,后来卖了一个贴补家用,另一个外壳镶的金粉都斑驳陆离了,时不时就停下来不走了。别人谁也修不了,只有堂舅会修。他皱着眉、嘟着嘴,手握小改锥,摆弄一会儿就修好了。

妈妈也最喜欢她的这位堂弟。她有什么烦恼,堂舅总是耐心地听,又细心地给她分析排解。堂舅很能说,和他谈完话,妈妈总是显得轻松多了。我们孩子们就更是喜欢他了,所以干脆就叫他舅舅。姐姐老为不能入团苦恼,后来又因为考不上大学气闷,舅舅每次来都要与她长谈,帮她解除烦恼。

    有一次,舅舅突然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老大,倒是老二了。老大的烦恼都说出来了,老二却只字不提,这才是问题呢!”舅舅说的别提多对了,我那时的烦恼并不比姐姐少,但是我不愿意说,跟谁都不愿说。说了就能把整片阴霾都扫开吗?说了能让我们回到爸爸不是“右派”以前的日子吗?

我从小崇拜舅舅,他自学成才,乐观豁达,善良仁爱,风度翩翩,他是生活中的强者。爸爸被送进大墙里面,我们的父爱完全被剥夺以后,舅舅给我们的爱多多少少填补了这个空缺。如今,舅舅虽然已在九泉之下,但他在那漫长的20年里给我们的爱与启迪,我是终生难忘的。

 

失眠

20世纪60年代初,是粮食紧张时期,家中粮食不够吃,还要千方百计省下一些给爸爸带去。在爸爸的劳改农场,他们天天吃掺纸浆的窝头,经常是一觉醒来,屋里就会有一具僵硬的尸体。我担心爸爸也会这样悄悄死去。我也不知自己该爱他还是怨他或是恨他?社会上的政治空气更加严酷,学校的氛围对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压力也更大了。我老在琢磨,我怎么才能跟爸爸划清界限呢?

1960年冬天,妈妈带我到爸爸劳改的河北茶淀农场去看他。农场在天津附近,距离北京并不远,但是交通不便。我们背着给爸爸的馒头,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还搭了一段儿大车,快天黑了才到达荒凉的农场。在一排平房里,我们见到穿着一身土气的黑色棉裤棉袄的爸爸。他从前的潇洒快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迎上来拥抱我,还把我们带给他的红糖冲了一大缸热水给我们喝。我却一点儿感觉不到亲人团聚的温暖,整个人像冻住了一样,木木的傻傻的。我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去,又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爸爸离家的时候,他带走了一张我三四个月大时的照片,那是我吃了美国奶粉之后,长得奇胖,趴在床上照的。

实际上,当1979年3月爸爸的“右派”获得改正回到家里之后,我们很少谈起过去的20年。一来现实生活确有不少事占住了我们的心神,二来我们谁也不想去提那些伤心往事。直到2000年,也就是爸爸已经回家团聚20年后,有一次我从悉尼回京探亲,爸爸忽然拿出这张照片对我说:“现在,你可以把这张照片拿回去保存了,这是我去劳改之前带走的!”

我真没想到,我的这张照片竟在那艰难的年代里时时刻刻地陪伴着他,维系着他对家人的苦苦思念,维系着他走出阴霾,回到正常社会的梦想。我真的不敢想,这20年对他是多么屈辱多么痛苦多么熬煎?!我只知道,这20年的阴霾对妈妈、奶奶(她没有熬到爸爸回来的那一天)和我们四个孩子已经是太沉重了!

1961年的寒假特别长。为了能在过春节时吃几顿饱饭,再省一些粮食带给爸爸,奶奶让我们四个孩子早睡晚起,一天喝两顿稠粥,只有上班的妈妈晚上能吃到一碗菜泡饭。很快,奶奶、妈妈和姐姐都浮肿了。

后来,姐姐果然因为爸爸“右派”的问题不能进入大学。这时,新疆大学来北京招生,不计较出身好坏,只考虑成绩,姐姐被挑中了,她毅然离家去了新疆。姐姐的遭遇使我深受刺激,她的路也是我的路。尽管我们努力地与父亲划清界限,无数次地检讨自己,但是到上大学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们仍然被作为另类被挡在门外。不过,姐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上高三那年加入了共青团。我和大弟却入团无望。假如,姐姐得远走新疆去上大学,我和大弟还不得去西藏上大学啊?

我的心被撕扯着,脑中的疑团经久不散。我开始夜夜失眠,起先还不敢告诉妈妈。等妈妈知道带我去医院时,医生说我的神经衰弱已经相当严重,建议休学一年。我天天喝那苦不堪言的汤药,渐渐地,我想明白了。光靠汤药或者打太极治不了我的病,我必须自己想开。我必须学会解脱,学会给自己排解,先把问题放在一边,让将来去解决。周围还有那么多出身不好的人,他们不是也得活吗?

奶奶知道我喜欢北海公园,特别是一进北海前门通向琼华岛的桥——永安桥。尽管给我看病吃药大大增加了家里的经济负担,她仍然省出家用给我买了一张北海公园的年票。这样我每天就可以走进北海,来看大桥,来逛琼华岛,来登北海白塔了。永安桥旁有个大茶座,爸爸在时,我们与妈妈的老同学一家曾在茶座前集合,然后大人们在茶座聊天,我们孩子们就在北海划船,在大桥的桥洞里穿来穿去。这座桥叫永安桥,在它周围散步打太极一年,我的健康渐渐平复了。

    但是,我那神经衰弱的老根是种下了。我对妈妈奶奶只字不提心中的烦恼,只说功课太重,“十一”前练体育大军太累了,所以才得了神经衰弱。我不想让她们为我难过,她们的烦恼够多了。40年之后的21世纪初,爸爸在他的自传中写到:“我深知徐棻(我的原名)因病休学系因我而起,我感到愧疚,对不起儿女,但是我又何尝不冤枉呢!”

1919年,爸爸生于北京。他从小就身体好,精力充沛,而且特别淘气。9岁被我的爷爷奶奶接到云南之后,他骑马、养动物,充分享受云南的亚热带风光,身体愈发强健。但是,地处云南南部的景谷县教育水平很差。爷爷奶奶担心两个儿子荒废了学业,就决心先把爸爸送到上海去念书,过两年再送小儿子去。

爸爸在上海考上中法工学院附中,一心想学好法语拿到奖学金,将来到法国留学。可他中学未毕业,上海沦陷,他只得返回昆明父亲家。1939年初,他在云南大学考取奖学金,到用法语教学的河内大学深造。但不久之后,河内又被日本人占领,他只得回到昆明。他就是在这一段时间跟在西南联大读书的妈妈相识的。1940年,法国被希特勒占领,爸爸的留法美梦彻底破灭。

法国留学虽然未能实现,但爸爸的法国情结算是深深地种下了。他认为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是法语,最好的酒是法国白兰地。他钟爱法国文学,对巴尔扎克、雨果和斯汤达崇拜得五体投地。爸爸讲起拿破仑的故事,那真是跌宕起伏出神入化。而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目标——自由、平等、博爱的推崇与鼓吹,就是他被打成“右派”的主要罪名之一。

爸爸博闻强记,表达能力很强。读过的东西经过他的消化归纳之后,再讲出来就条理清晰生动传神,甚至引人入胜了。这使他在学校成为学生喜爱推崇的老师。可是,在1957年大鸣大放引蛇出洞之时,他的这些独到见解与有理有据就脱颖而出了。引蛇出洞不就是要引出独到见解吗?

爸爸从小开朗天真,既无防人暗算之心,又无审时度世之能。“反右”运动开始之时,他自然成为学校网中的大鱼,而他又不肯检举出卖别人,所以对他的处理就特别重,逐出北京送去劳改。从此,他可谓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全家也跟着进了炼狱。

 

雪中送炭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妈妈的老朋友凤子阿姨和我的堂姑鸿嬢每月接济我们,她们是要顶着政治舆论压力,违背当时的社会潮流,从自己的工资中省下钱来这样做的。大约一年之后,鸿姑的接济被其他人阻止了。

凤子阿姨的接济仍然持续,大概有两三年时间,凤子阿姨每月都送给妈妈20元补贴家用。后来,凤子阿姨的一位领导对她说:“你这样做是帮助了张定华,但是政治影响不好。”凤子阿姨只得改变做法。那时,凤子阿姨担任领导职务的《剧本》月刊总是收到各地寄来的大量剧本投稿,编辑们看不过来,她就让妈妈帮助审阅剧本,写出评语意见,并给作者回信。然后,根据妈妈的工作量给一些报酬,大约也是每月20元。这件事一直持续了多年,直到“文革”爆发。她们的接济不仅给了我们全家经济上的支援,避免了我们挨饿受冻,更给予了我们心灵上巨大的温暖,使我们感受到亲情、友情的力量,看到了人性中的光辉。

多年之后的2005年,我和盖瑞在悉尼买了房子,经济上也不是那么紧张了。我对盖瑞说:我要接鸿姑夫妇来澳洲度假。鸿姑在爸爸当“右派”时接济我们,又在我来澳留学时接济我,我现在要还情。第二年,他们夫妇自香港来澳盘桓了几十天。我和盖瑞尽情招待,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鸿嬢夫妇非常高兴,临走时姑父感慨地说:“你这是滴水之情涌泉相报啊!”在困难的时候,我曽接受的也许仅是滴水,但是那是何等珍贵的滴水啊!那滴滴清水都体现了涓涓深情,照见了高尚的人心呢!可惜的是,凤子阿姨已经仙去,我没有找到机会报答她。我只是在2009年出版的《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一书中,写了一篇长文《凤子阿姨》来纪念她。

多年之后,我读杨绛的散文,知道她的丈夫钱锺书在1957年春“大鸣大放”仍处高潮之时,“已感到将有风暴来临”,从此不但口“噤”,而且不搞创作。他们夫妻“并没有一言半语的‘右派’言论,也就逃过了厄运”。我不禁大为感慨。我没想到,钱锺书夫妇不但学养高深,且政治上机敏。这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相当少见。我不禁天真地想,我爸爸要能像他们这样机敏该多好啊!因为见过他们,我对他们的遭际也就特别关心。

大概是1963年末,爸爸那位研究古典文学的朋友突然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了。他这一出事,他的父母与儿子们就陷于困境了。这时,“三年灾荒”刚刚过去,全社会物资缺乏,他们家的凄惨可想而知。妈妈带我隔一段时间就去他家看望,记得有两次都碰到钱锺书、杨绛夫妇。

钱锺书穿一件咖啡色中式棉袄,很谦和腼腆的样子。杨绛在深色罩衣外面穿了一件深颜色的坎肩,衬衫领子翻在外面,显得特别整洁干净。她微笑着和妈妈聊天,谈起彼此的熟人,记得她说他们住在干面胡同,与我们住得不远。爸爸老朋友的母亲一个劲儿地捅炉子,想让屋里温暖一点。她又说:“锺书讲个笑话吧!”

钱锺书并没有立即开口,只是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老太太又对我们说:“锺书很会讲笑话的!”老太太此时恐怕已经70岁了,但她老人家显然是要鼓足勇气来面对逆境的。在她一再催促之下,钱锺书就开始讲笑话了。他讲完了,却没有一个人笑。他和我们都很尴尬,可那时的境况我们又怎么笑得起来呢!

我们告辞出来以后,妈妈告诉我,自从爸爸的这位老朋友出事以后,钱锺书、杨绛夫妇经常来看望他的父母家人,有时还送钱来,甚至发了工资,就把两人的工资送一半过来。我当时心里一震。我没想到,钱锺书、杨绛夫妇看来文文绉绉,弱不禁风,实则这般有风骨。

 

选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人约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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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其恶心,共匪的帮凶,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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