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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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香港最著名的丽池舞厅就开在这里,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全香港最热闹香艳的地方。坦白讲,真的是夜夜笙歌,男男女女醉生梦死,啧啧……
一幢面色模糊的灰色大厦从司机大叔的指尖一闪而过。
车窗大开,维多利亚港潮热的海风呼呼穿过我和阿平的发丝,阿平的长发拂到我的脸上,我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丽池舞厅!
不就是你曾经赖以为生的地方么?想不到我们竟鬼使神差路过了这里。
大叔,请您跟我们讲讲丽池舞厅的由来好吗?
全世界的出租车司机似乎都有着相同的职业性,对满城哪里香、哪里臭了如指掌。对当局不满者,尽管掀开自己家的袍子让你看里面的污垢和虱子,满嘴炮轰当局者的假丑恶,毫不掩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慨。若是对当局还有几分满意,则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哪里非去不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出租车司机,实际上是一个地域最具代表性的发言人。这位香港大叔,则属于两者之间。
那个时候,内地战乱,不少人逃到香港来,香港北角就成了上海人的天下,人称“小上海”。丽池的前身原来是“空军俱乐部”,后来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上海人买下来,改成了“丽池花园夜总会”,现在最有名的“香港小姐”选举就是该夜总会老板在丽池创办的。那时候啊,全香港最漂亮的舞女和交际花都在这里混,混得好的,后来被一些外国官兵带去了国外,混得不好的,最后也就烂在香港啦!这些故事,我也是听我爷爷那辈人讲的。
哦,司机无意的一句话,倒是给你的一生定了性——可见你在丽池混得并不好,所以你没能跟着外国官兵漂洋过海,所以你只能被“烂”在香港了。
但我不这么想,我在心里为你鸣不平。你没有跟着外国大兵去国外,不是你在丽池舞厅混得不好,你最终决定留在香港是有原因的。
司机大叔的广式普通话说得相当标准。他说他祖籍中山,上世纪初,他的爷爷最先到香港谋生,先在铡鱼涌的溪流中捕鱼捞虾,养活自己和家人,然后打着海腥味的饱嗝儿在香港开枝散叶,如今已繁衍到第四代。香港回归后,司机大叔作为一名政府中学老师,和不少香港人顺势而为学习了普通话。广式普通话虽不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倒也绵软得悦耳。
我开出租车的目的,一是防止退休后得老年痴呆,二是和来自内地的乡亲们聊聊天,了解一些内地的新变化。
你不经常回祖籍探亲吗?
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以前,我的爸爸跟着爷爷倒是回去过几次,每次都从香港大包小包背东西,送给连他都不熟悉的远房亲戚,现在互联网把全世界的东西都能送到家门口了,大家都不稀罕了。再说我的爷爷也在香港化成灰了,老家也没我们三代以内的近亲了,所以我们还回去做什么?像我们这种祖上就背井离乡的人,是不配有故乡的。
司机大叔不愧是中学老师出身,发个牢骚,也像是抒情。
你们看,那些新楼都是从海里长出来的,这几十年,我亲眼看着香港的海岸线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原来我们从尖沙咀坐快艇到天星码头,最快也得十分钟,现在五分钟就到了。香港看起来越来越大,其实是越来越小。
对于我这样的过客,是体会不出司机大叔平静语言下的痛惜之情的。香港的亲切之于我和阿平,只在于你在这里。我们与香港的心理距离,被你的存在填满。
一座依山而建的不高的大楼静止在出租车左侧。
喏,你们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啦,这是全香港最好的养老院啦,住在这里老人都好命哦!
手机大叔把我和阿平卸下之后,驾着他的工作车像鲶鱼一样沿着寂静的山道迅速游去。
我们转过身,面对大楼墙上那块“香港某某康复护养院”的牌子,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准备着与你的重逢。
2
电梯上行,一阵不堪重负似的颤抖后,总算立定脚跟停稳在三楼。电梯门像从中翻开的书页,在打开的一瞬,你在两米开外的轮椅上向我们缓缓转过头来。你的眼睛里似有烟花升起,光芒四射。
阿平叫了一声“妈”,扑过去倒在你的怀里,我也不由自主扑了过去,三人抱作一团。不知是谁的眼泪最先落在你的淡蓝色睡裤上。我一眼瞥见你的裤裆鼓鼓囊囊,裤缝歪斜,我忽然鼻子一酸,你的淡蓝色睡裤上犹如落下一阵急雨。
两年前,我在上海初见你时,用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形容你是恰如其分的。在上海那一周,你带着我和阿平东游西逛,吃遍上海美食,喝咖啡与茶,听你讲在你血液中东奔西突了大半辈子的悲欢离合故事,去医院看望你的“初恋”……那年你八十八岁,穿着打扮比四五十岁的上海中年妇女还要时髦。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T恤,玫红色夹克。利落的短发黑白参半,贴在你小而圆满的头颅上,显得脖颈颀长,活脱脱一个老年的东方“奥黛丽·赫本”。
八十八岁老人的眼珠大都像磨损的玻璃球了,可你的双眼却是清亮的褐色,过去几十年的风花雪月和岁月沧桑,从未在你身上留下耻辱和伤害的烙印。不知道有没有人羡慕过你的牙齿,它们像排列整齐、忠心耿耿的卫士,守护着你的口腔大门。每顿饭毕,你必须刷牙漱口,所以即便离你只有半尺之遥,也不会嗅到你口中有任何不洁的气味,相反是我对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太自信。
可是,今天的你,坐在轮椅上的你,裤裆里鼓鼓囊囊,不知护工多久没有帮你换尿不湿了。你的双眼像是两颗磨损的玻璃球,又像裹着一层浓雾。岁月终于把和你年龄相称的标签,无情地贴在了你的身上。
侬到底来了……
你喃喃自语。嘴角落下一滴涎水。
阿平用纸巾擦干净你的嘴角。妈,我们回房间说话吧。声音是哽咽的。
阿平推起轮椅,一个穿围裙的女护工急忙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我来我来。
阿平礼貌地婉拒:谢谢你,我可以。
晓得你们要来,她今天一早就坐在电梯门口等着了,都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劝她回房间等也不听,她的脾气倔着呢!护工向我们告状。潜台词很明显——这老太太难伺候呢!
其实你的性格我们都了解的,护工应该还有更多的抱怨没办法说出来吧。
你的房间在走廊最尽头,该疗养院最高级的单人间。
我和阿平像搬运一袋极为沉重的沙袋,终于把你成功地摆平在床上。你看似惬意地斜靠在床头,眼睛看着我,问话却是对着阿平:伊是啥宁?
妈,她是小萍啊,上次在上海,我们一起陪了你一个礼拜呀,你不记得啦?
阿平的话换来的是你一脸的茫然。
侬也叫小平啊,啧啧,巧的来,两个小平。你微微笑起来,眼里还像浮着一层雾。后来我发现这雾像刷在眼球上的油漆,再也擦不去、消不掉了。
我们也不去纠正此平和彼萍的区别,不想让你绕得更糊涂。但我明白,在你心里,只有一个小平,你只愿以“小姑娘”称呼我。
阿平打开行李包,往柜子里一一摆放她给你买的各种滋补营养品,一边抱怨你吃得太慢了,一边把柜子里过期的瓶瓶罐罐清理出来。
你对阿平的抱怨置之不理,只盯着我看。目光在一层浓雾后面努力聚焦。
小姑娘,侬多大了?
我大笑:干妈,我只比阿平小两岁,不是小姑娘啦!你真的不记得我啦?前年在上海,我跟你白相了整整一个礼拜哪,喏,我还有照片哪。
我打开手机,翻出两年前和你在上海的合影。你把手机抓过去,很近地端详,慢慢笑起来。侬就是那个陪我去吃爆鱼的小姑娘么!
当然就是我嘛!
你绽放出满脸的牡丹花。难怪哦,侬格个小姑娘看起来蛮眼熟的。去年侬做啥没来看我啊?你的语气带着嗔怪。
去年啊……去年我去陪我妈妈了。
侬妈妈在哪里?她身体好哇?
我一时语塞。阿平转头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我懂她的意思,到了你这个年龄,即便死亡成了家常便饭,却也不便刻意提示。
我妈……现在挺好的。
侬妈妈年纪还轻吧?
我妈妈只比你小五岁啊,她也是江苏南通人,你们是老乡,上次我也跟你讲过啊!
哦哦,我老糊涂了,我忘记了。你垂下头,看着在薄被下无动于衷的双腿,自嘲似的咂咂嘴。
你哪里晓得我的心思,如果母亲此刻还能和我东拉西扯,不管她耳再背,眼再花,行动再不便,与我,也是最大的福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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