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滩,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写我真情,写我本意。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留下一点痕迹供后代们借鉴,让他们了解,原来我们这一代是怎样地生活,怎样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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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已经是沈胖第四次上堂了。这回连部屋里换了个花样。台子推到墙边,一只木板箱子放置在空地当中,上面随意摆上茶杯、香烟、火柴等。指导员也不坐凳子了,和连长、三排长一同坐在马扎上围着木板箱。沈胖背朝门隔着箱子与他们相对而坐。

指导员脸上堆着笑容:“小沈呀,不是连里和你过不去,搞运动就要下楼下到底嘛。洗澡就要洗干净嘛。行百里路半九十,不能差这么一点儿就不肯走了呢?”

沈胖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地:“不就是我和张布的关系吗?我说过,那时和张布算得上哥们儿。一根绳上的俩蚂蚱,没得说。而且我也说过,以前我们是同班同学,又住同一宿舍。这小子在社会上混过,很能打交道,对我们也不薄,所以关系不错。后来成立红卫兵文艺纵队,我也没少出力,那时我的话他还能听。可是后来人出了名,地位也高了,渐渐眼睛里就没我们了。纵队的事未必愿和我们商量。”

“练功房着火那阵儿,你和张布怎样?”连长插一句。

“还行,那时纵队成立没多久,他需要我们。”

“有些事他会瞒着你们吗?”连长手握烟斗,眯着眼睛。

“应该不会吧,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也没地方掖着。”

“火烧练功房这事呢?”

“我不是说过吗?那是无头案。工宣队也这么认为。据我所知,我没有发现张布与此案有何联系。要说有联系,他是纵火案调查组的负责人。”

连长将烟斗里的烟丝用手指压紧,划根火柴,吱吱地连抽几口,待烟丝烧匀,才张口:“你就没看到过任何蛛丝马迹?”

沈胖努了努嘴,摇摇头:“没有,至少现在我还不记得他和那件事有什么瓜葛。我也想不明白,他干嘛做那事呢?做事总得有动机吧?这事儿的动机是什么?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想不通。”

连长只顾吧唧吧唧抽烟。指导员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划来划去,两人谁也没搭腔。

三排长看这场面有点僵,赶忙解围:“沈胖,哦,沈懿德同学,连长、指导员是好心,找你谈话就是要帮助你,认清形势。你要相信党,相信党的政策,和党保持一条心。”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考虑到事关重要,不能掉以轻心。我对党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这可不是什么东华门大街,光天化日是个人都可以摇旗呐喊。”

连长将烟斗里的灰磕在地上,用脚踢开,不说话了。

三排长带沈胖离开连部。指导员挺直身子,抬手将笔记本和钢笔重重的拍在身后的桌上:“这任务咋搞?真窝囊,打不得,捧不得。”

晚上,又轮到萧水和沈胖值班。照例,他们围着营房转圈。等溜达到厨房后门,炉膛内压着火,有点余热。两人便靠近烟囱取暖。

“今天三排长找我谈了,要我做你的工作。”萧水斜靠着一根柱子眼望着黑乎乎的芦苇荡。

“哦,他说啥了?”沈胖有点紧张。

“他大概地讲了你的情况,希望我帮你提高认识,说我的话你可能会听得进去。还说要理解连长他们的心意,也是为你好。”

“好个屁!给我糖吃还是给我毒药吃?”

萧水没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萧水又说:“三排长倒是真为你好。他还给你露了个底,说这不是指导员的指意,是我三排长自做主张,不要告诉别人,你不是放火的那个人。”

沈胖心一宽,不禁好奇:“那是谁?”

“你猜。”

“大李不像,投机可以,当枪使,他不会干。小蔡胆儿小,他下不了手。别的人更不用说了,谁会瞎操心帮张布干傻事?”

“这人你可能想不到。”

沈胖好长时间没出声,脑子里猜谜语似的转。忽然他想起了前一阵儿指导员向他提起过刘顺贵。

“刘顺贵?”沈胖试探。

“够聪明,没错。”

“好主意,谁出的?往死人身上扎针,谁也不得罪。真得谢谢三排长,我明天就交待。”

“你也别冲动,还是想好了再决定。毕竟是放火烧主席像啊!”

“你不知道,这事压了我好些日子,天天睡不好觉,心里闷闷的。这下好了,有替死鬼了。”

“你再……”

“没事儿,反戈一击有功嘛,‘516’分子的帽子都戴上了,还在乎这些?别怕,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工宣队那阵儿,张布教我们一个办法,大家别串供,个人交代个人的,你说西他说东,你说三他说四。最后工宣队也搞不清到底谁说的是对的,这事也就不了了之。‘516’这事你我都明白,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就看谁能糊弄过谁。”

第二天上午,沈胖盘腿写好材料,下炕,提起马扎,路过白墨身旁,转脸对他说:“东临碣石的那块石头没了。”白墨睁大眼,口张着,目送沈胖走向门口,半天没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说这话。

沈胖在门口停下,对着门格子里的玻璃当镜子,用吐沫抹平头上的乱发,推门向连部走去。

    ……

沈胖迈出连部门槛,仰头看看天,抖抖手中的马扎,吐了口气。指导员非常高兴地夸奖道,这回真的洗澡洗干净了,轻松了吧?不错,开始当用吐沫抹平头发的沈胖走向连部时也这么认为,觉得交待了,就没事了。可是现在该干的都干了,怎么还是觉得不爽呢?心里依然沉甸甸的,似乎有个东西甩不掉。他有点儿后悔,也许萧水说的话有道理?

    沈胖回到班里盘腿坐在炕上长时间沉默不语。萧水怕他有病,好心问他哪儿不舒服。沈胖两眼一瞪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关你屁事!”说完身子往后一仰躺在炕上抄起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吱哩哇啦”地乱拨台。忽然收音机里传出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音乐,正是王子与白天鹅双人舞的那一段。声音又稳又清晰。在偏僻的农场听广播必须是带短波的半导体收音机。不仅中央台,连苏修的和美国之音照样听起来毫不费力,因为那时中国的干扰器功能落后,只能盖住大城市,一但到了乡间就毫无招架之力,敌台包括台湾的听得清清楚楚。沈胖似乎高兴起来,开大音量跟着乐曲哼哼;“咪——啦系都来咪——都咪——”

一排长正好从五班门前过,听这曲子感到似乎不大对劲儿,立马翻转身进了五班宿舍:“你们这是干啥?敢听资产阶级腐朽音乐!”沈胖躺在炕上继续捧着收音机回了一句:“这是革命样板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一排长一愣,他虽然读过书,可满耳朵听的全是二胡,唢呐。洋玩意儿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确实也分不清资产阶级腐朽音乐与“红色娘子军”有啥区别。万一真是“红色娘子军”,事情就闹大了。他只好说了一句:“声音小点儿,不要影响别人。”便回身急忙离开。沈胖举起半导体收音机一边得意地吃吃笑起来,一边随着“天鹅湖”的音乐节奏摇晃着头。

过一会儿,沈胖突然冒了一句:“嘻嘻!听资产阶级腐朽音乐,我是反革命不成?”一旁的萧水心里暗暗吃惊:沈胖今儿个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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