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 | 《第一炉香》改编张爱玲十诫

 

 

2020年8月6日,看到许鞍华导演的电影《第一炉香》放出来的首批剧照,在网上发了两句感慨:“一看服装道具,就知道肯定砸了。味道完全不对。”电影是影像艺术——剧照好,电影未必就好,但剧照不好,电影一定不好。

 

前晚去影院看了《第一炉香》,走出来时心里很平静,没有一点义愤。顶多,也只有一丝诧异。电影拍得坏不奇怪,奇怪的是坏得这样没有灵魂,像假期结束前,学生为了赶写作业,不管错对,先填满再说。

 

许鞍华之前已改编过两次张爱玲,第一次是1984年的《倾城之恋》,金炳兴评价“是一次勇敢而大胆的失败”,第二次是1997年的《半生缘》,一般人多表示认可,不过林奕华写过一篇评论,题目叫《许鞍华糟蹋了》。其实,《半生缘》不算失败是因为那故事本就有个通俗的底子。二流的小说,改编成电影,较容易成功;一流的小说,改编后成了好电影的,我一部都想不出来。张爱玲的小说,有不少可入一流之列,事实是,越好的就越难改。

 

我在此开列电影改编张爱玲作品的“十诫”,不单为数落许鞍华一个人,也为今后的导演、读者和观众们着想,愿他们懂得张爱玲、爱重张爱玲。

 

 

 

第一诫 除了张爱玲以外,不可有别的神

 

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玩笑里却有真意。意思是,你来改编张爱玲,心中应先有个敬意。有时,为了牵就视听语言,不能不加斧斤于原著,这时,自己要知惭愧。当代人最龌龊的念头,莫过于恍惚觉得自己可能比张爱玲还强,认为人家有不足,要给补上点什么。神造的,是整全的。你一加,就是减损。加得愈多,损得愈厉害。

 

许鞍华版《第一炉香》,最后加上一句“我爱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当然属于蹬鼻子上脸,大大的不敬。其实不止此处。电影里表现薇龙两次上码头等船、登船,都塞进原著里没有的私货,特意刻画下层人的麻木卑劣,竟至于去抢薇龙的细软,为的是把薇龙决定不回上海的理由再强化一些。这倒真把“画蛇添足”这一成语诠释得惟妙惟肖。张爱玲在整篇小说里都在写薇龙是自己做决定的,哪怕是堕落,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电影编导节外生枝,给她的决断添了一个额外的砝码,就把角色揉没了面目。

 

电影里梁太太跟卢兆麟、乔琪乔跟睨儿的两场性爱戏,也是小说中没有的,从艺术上说,无不拙劣。梁太太是见惯风月的人,怎么跟个愣头青大学生逢场作戏,竟至于欢爱后躺到地毯上吟味久之?乔琪乔破门而入,欲对睨儿霸王硬上弓,更是荒谬。吉婕说乔琪“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张爱玲写乔琪调戏睨儿,睨儿是在黑暗中静默地用脚朝后一踢,“袅袅的上楼去”,乔琪“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哪有勉强之意?怎么到电影里两个人倒撕扯着演起武行来了?此外,小说里写乔琪“跟着她上了楼”,下面就接薇龙的心理活动,清晨薇龙瞥见花园中有人影,还以为是园丁起得早,哪成想是乔琪、睨儿二人腻在一处,内心的震惊无以言喻。像电影里把乔琪、睨儿上床的事儿落实了,未免笨得可以——观众先知道了丑事,怎么跟女主人公一起体味那份震惊呢?

 

说到底,张爱玲笔下的,都是些“成年人”,当代人眼浅,非把成人弄得像孩子。当然,眼浅人的一大特点,不就是不知道自己眼浅吗?见到真神,也不晓得拜。

 

第二诫 不可使用全知视角

 

张爱玲的小说,总用第三人称写,但往往不是用所谓“全知视角”,而是随着某一主人公,用“主观视角”。《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典型的女主人公视角,一切站在薇龙的角度来观察。偶尔升起来,变成“全知视角”,但很快又重新落回女主人公那里。《红玫瑰与白玫瑰》是男主人公振保的视角,《金锁记》是女主人公七巧的视角。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熟读张爱玲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层。

 

许鞍华版《第一炉香》,用的却是电视连续剧式的“全知视角”,平板苍白。事实上,《沉香屑:第一炉香》文字里到处是主观的浓墨重彩,像那句“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用主观镜头,加些《春光乍泄》的滤镜,一串蒙太奇,不难画出小说里的迷乱气氛。奈何杜可风易老,许鞍华难封。

 

有时候,不用主观镜头,情节完全道不出。如薇龙、梁太太两个人在饭桌上想着各自的情人,张爱玲写:“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若导演大胆一点,未尝不可真插一个四人围坐的镜头。张爱玲的小说原文,何尝不是现成的剧本?只看导演的胆识了。

 

第三诫 不可随便选外景

 

张爱玲是写环境的大师,她用文字组织起来的外部场景,与人物嵌合,几乎不容移易。《沉香屑:第一炉香》写景,不说冠绝《传奇》,排进前三肯定没问题。然而,导演简直像从没读过张爱玲的原文一样,选的外景,与书里全不搭,又蠢又俗。

 

小说写:“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梁太太的宅子是精致的,可一出去就变成荒凉,电影完全没有顾到这一层。

 

电影里租的像是上海的普通洋房,四周并无“乱”和“荒”的感觉。像那次园会,电影里就是平地里展开的,而小说里写:“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这本是一种荒寒情境。

 

薇龙初访梁府,她离开后,一回望:“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玻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又写:“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陵墓、坟茔,明白道出这是“鬼气森森的世界”,电影里居然全无表现,只一味渲染宅邸阔大豪华。

 

外景本应有一丝阴森之感,电影里却仅有明媚俗艳。当代人也只懂得明媚俗艳。

 

第四诫 不可直线叙事

 

电影《第一炉香》开头,是把小说里葛薇龙对姑母讲家里窘境的一段截出来,当成薇龙写给姑母的信,用画外音念出。这一处理,表面上有创意,实则造成了大的破坏:小说里先用主观视角写薇龙眼中富人家的房子、下人,是把景先布下,然后才将人物的心事托出。这样写,才有曲径通幽之感。而电影这样改,就是开门见山,直线叙事,讲通俗故事罢了。

 

其实,对时间进程的操弄,正是张爱玲作为大作家展示大手笔的地方。她在小说中对时间的处理,虽不像普鲁斯特、乔伊斯那样激进,但也处处见出匠心、见出手腕。《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叙事时序,算是不复杂的,基本上是朝一个方向走。但这叙事,却不是匀速的,往往是一大段细述后接一个“快进”,然后再细述再“快进”这样一个模式。

 

电影的处理,则是大剌剌的,永远是一个速度。平板得令人想睡觉不说,且使观众对人物的情感进程感到迷惑。举一个例子,葛薇龙与乔琪乔初见之后,并不是像电影里那样给人的感觉是感情马上升温,很快到上床。小说里写薇龙对乔琪颇有防备,“以后寸步留心……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由于这一心理变化,没有对话、场景、细节加以表现,所以电影里竟付阙如,于是,人物复杂的感情被弄得像女中学生初恋,一点就着。

 

像前面提到的,“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也是“快进”,这样的地方,不能当它不存在,必须用电影的别种手段加以表现才行,否则人物的沉沦过程就说不通。

 

电影里倒给梁太太加了两场闪回的戏,是她当姨太太进门时受欺负的情景,这种官样文章,于人物的心理深度毫无助益,且破坏《第一炉香》通篇的薇龙视角,简直不知编导想的是什么。

 

第五诫 不可门缝里看人

 

看许鞍华这一版的《第一炉香》,我最大的感受是:怎么当代人是这样的精神侏儒,连带把小说里的健全人也看扁了、看矮了?

 

电影里的角色,不是像孩子(如薇龙、乔琪、吉婕),就是像小丑(如梁太太、司徒协)。而小说里的人,明明各个有自己的城府,有自己的尊严。

 

葛薇龙是极清醒的人,张爱玲时时留心给读者点明,薇龙不是被骗的傻丫头,她一步步滑落,她自己是清楚的,她是自己选的,她自然有她的不甘心,有她的失落,但她也明白,这不甘心与失落原本是她选的道路里必然有的成分。她只有硬下心来,去承受她的选择带来的一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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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的薇龙却像个小女孩子,一会儿为爱情发癫,一会儿又委屈得要命。电影里的梁太太、司徒协,也是一个毛病,一个个急吼吼的,像毛躁的猴子。俞飞鸿演的梁太太,在园会上,跟大学生卢兆麟坐对面,居然当着所有人,就那么上下其手,摸不停。成什么体统?小说里可没有这么写,只是说:“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电影里刻画司徒协,也是个为了女色会急得团团转的主儿,有点什么变故,就愀然作色,没有涵养,不知进退。实际上,小说里完全不是这么写的。司徒协是梁太太都有些敬畏的缜密角色,怎么会如此躁进?

 

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复杂的人能懂得简单的人,简单的人想破头也懂得不了复杂的人。简单的人一思考,就把复杂的人也想简单了。

 

第六诫 当仔细看人脸色

 

脸,是心灵的舞台。电影嘛,是视觉艺术,有时候,表演什么的都没那么重要,一张脸在镜头前一放,就是戏了。像《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不就是用脸演戏吗?

 

对电影来说,脸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而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几乎没有一张脸是合格的。

 

马思纯,从长相来说,演葛薇龙倒为不可,可惜总是“七情上面”,不知是喜欢炫演技还是什么,总爱在哭和笑之间做快速转换——张曼玉在《甜蜜蜜》里倒做过教科书式的示范——但那哭是女学生时常发作的委屈,那笑是女孩子发自内心的欢快,毫无深度可言不说,过渡也僵硬。

 

俞飞鸿的问题是太漂亮,也年轻,与小说里人物的设定不符。再有,是她没有梁太太的一点阴险。

 

彭于晏,太阳光,太甜美,演薇龙的大学同学或还可以,演乔琪力有不胜。

范伟,一身俗骨,只能演下层社会的人,演有城府的“巨头”(张爱玲的原话),怎么行?

 

梁洛施的脸,是整部电影里最光洁透明的,编导最后派她进修道院,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还是那句话,她跟小说里对社交界当红的吉婕的设定完全不符,于是,那光洁透明倒像一种反讽,一次次地提示观众:看,我不适合这个角色,我不适合这个角色……

 

 

电影《第一炉香》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群演”们的脸。那些呆滞、油腻、粗鄙的面孔啊!他们演府里的下人还嫌不够格,居然让他们演富贵人,天可怜见!其实,群演,对一部电影的重要程度,有时不下于主演。群演,常常是电影故事可信度的基石。我印象最深的,是陆川的《南京!南京!》里一场群演的戏,一张张士兵的脸,挨排从镜头前过,像陈列一幅幅肖像,没有一张脸是经不起推敲的,没有一张脸是不能打的。陆川真厉害。

 

 

第七诫 不可歧视肤色

 

当代中国人以白为美的意识形态,已成席卷之势。《第一炉香》的导演在选角时,可能根本没想到,张爱玲不仅不受这样的肤色意识形态侵蚀,还有意与这种势力相抗。

 

张爱玲深知,皮肤白,不过是外在美的一个向度而已。肤色的诱惑性,不一定非体现在“白”上。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金棕色的美,当代的导演、演员想像得了吗?

 

电影《第一炉香》的选角,与原著描写严重冲突,肤色是极明显的一个方面。在电影里,睨儿的扮演者是张钧甯,一张玉面,白得晶莹。可小说里明明在睨儿一出场之际就说她是“一个黑里俏的丫头”。薇龙第二次来梁府,张爱玲又描写睨儿:“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这“黑里俏”、“紫铜皮色”,与张钧甯差得可有多么远!其实,张爱玲这样写睨儿的肤色,还有一层更深的考虑:薇龙是“粉蒸肉”式的白,睨儿是“黑里俏”,这样两人才拉得开距离,能让乔琪乔同时喜欢上而又不犯重。

 

张爱玲的审美是多元的,因而是完整的,而当代人的,只是苍白。

 

 

第八诫 不可众人用同一个裁缝

 

电影《第一炉香》里的服装很蹩脚,且对原著毫不尊重,任着性子胡来。薇龙初访梁府,电影里薇龙就穿蓝校服,可小说里明明写得很清楚:“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试问,一件绒线背心都不肯置备,你许鞍华对张爱玲到底有一丝敬畏之心没有?

 

电影中出现的裙装、旗袍,一律鲜艳花哨,而不得体。细的就不去说它了。我对电影服装最不满的一点在于,不管是谁的服装,是主人穿的,还是下人穿的,都像是同一个裁缝做出来的。松松垮垮,针脚也不细密。

 

 

我们看彭于晏穿的西装,背后有从上到下的一条缝线,缝得差劲,起伏不断。西装有这趟线,还是正常的,可是薇龙的校服后面怎么也有这趟线,睨儿的衫子后面怎么也有这趟线……这趟线,像在我眼睛里划开一道口,它出现一回,我就疼一次。

 

过去富贵人的衣服,用料比今天要厚一些,不是轻轻薄薄的感觉。电影里的衣服,大多数不达标,恐怕是做衣服的人草率或没常识。

 

 

第九诫 当知细节里有魔鬼

 

电影《第一炉香》的道具糟糕透顶,既俗又假。张爱玲有明确指示的,也不照办。如梁太太一出场,张爱玲写她:“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了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电影里,俞飞鸿穿的是深绿色的裙子,那绿宝石蜘蛛倒也做了,不过比指甲大几倍,而且不知怎的,不是扣在面网上,而是当胸针别在裙上。面网上扣宝石,除了显华贵,怕也有实际用途:坠了重一点的东西,面网不易被风随便拂起。编导像是有意忤逆张爱玲,人家写得那么明确,偏不肯就范,要自己另行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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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琪乔的房间布置,奇怪得很,两个大皮箱,摞在一起,放在显眼处,好像乔琪经常要旅行似的,事实却是他没钱,离不了香港。最奇特者,在他桌案上,摆了一幅莎士比亚肖像,后来镜头一扫,居然还有一册英文的《哈姆雷特》剧本,放在明面上。乔琪乔他一个吊儿郎当的荡子,大学没正经念过几天,就算读书,读读毛姆的小说、王尔德的剧本,或有可能,可是他竟读莎士比亚、崇拜莎士比亚!电影的编导、道具组得有多不上心,才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第十诫 不可使天下人的口音、言语一样

 

为了省心省力,电影的编导直接从小说里截对白出来,让演员念,可惜演员的念白火候远未到,说普通话,腔调又不对,有时尬出天际。梁洛施的念白,比照稿子读还费劲,听了浑身别扭。张钧甯也是背台词,一本正经地让人难受。

薇龙、乔琪调情时的对白,也嫌肉麻,却是从小说里原封不动移过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猜,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没想过,薇龙跟乔琪初次交谈时用的是什么语言这个问题。小说里其实写了:

 

(乔琪)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

 

乔琪提议“我们别说英文了”,恰好证明他们一开始讲的是英文。所以乔琪就着薇龙“眼中钉”一语,调戏她说:“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这样的话,在中文里未免显得做作,用英文讲,却并不别扭。此后薇龙、乔琪的许多情话,其实也是用英文讲的,只不过张爱玲为了读者的方便,是用中文表述的,而这一转写,不免将十分自然变作几分肉麻。再由马思纯、彭于晏那不讲究的念白道出,就更怪了。

 

事实上,薇龙跟乔琪、跟吉婕都是讲英文,跟梁太太是讲上海话,跟司徒协还有下人们大概是讲广东话。这电影里本该有天南海北各种口音、语言混杂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都是蹩脚的普通话。

 

撰文:刘铮

原文地址:https://mp.weixin.qq.com/s/WV3mpiFKDglP4FGE0cC__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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