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久之前才在爬山的路上听人说:荔枝蜜是中国的四大名蜜之一,属于上等蜂蜜,比一般的花蜜都要香浓。
“是啊!荔枝蜜真的很香很甜,我小时候吃过。是我爸爸自己养的蜜蜂。”我说。
“你爸爸还会养蜂啊!真好玩!”
“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小。”
我几乎是逼着自己才轻声说出了最后这两句话,说完之后我便加快脚步离开了那个山友。我的心像是被一块大石碾压,突然觉得难以呼吸,旋即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那时我们走在松林密布的陡坡上,山上没有一丝风,吸足了水汽的浓雾充塞了树木之间的每一个缝隙,令我突然之间难以呼吸。
养蜂人已经离开我很久了。屈指算来,父亲已经去世34年。
父亲养蜜蜂的事就更久远了,也许是在他去世时的10年之前。我还记得自己和哥哥姐姐跟着爸爸去屋后看他打开那个四四方方的蜂箱时的那一幕。就在爸爸掀开蜂箱前那块钻了很多小孔的木板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不断蠕动的密密麻麻的东西,让我害怕得尖叫起来。不过,我还是勇敢地站在那里,看着爸爸把手伸进蜂箱里。我并不比蹲在地下的爸爸高出多少,所以透过他的肩膀正好能看到蜂箱里面去。爸爸用手轻轻拨开蜂巢上的大团蜜蜂,叫我们辨认里面的蜂王。
“中间这只最大的蜜蜂就是蜂王,看见了吗?她是蜜蜂国的女王。一个蜂巢里只有一个蜂王,全部的小蜜蜂都是蜂王生的。其他蜜蜂都为蜂王服务,听她指挥。蜜蜂非常聪明,很团结合作。”
父亲说完才取出蜂巢,留下一小半在蜂箱里。然后又掰下一点放到另一个新的蜂箱,还从原来的蜂箱里捧了一些蜜蜂放到新蜂箱里,并对我们说:去到新蜂箱里的蜜蜂会自己选出一个蜂王,蜂王并不是一开始就特别大只的,是做蜂王后才变得越来越大。
我到现在还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父亲做上面这些事时,那些被捣巢的蜜蜂并没有蛰他,也没有蛰围在他身边的哥哥姐姐和我呢?有时我怀疑上面的景象只不过是我的梦境。可是,那些景象又是那么鲜明生动栩栩如生,就连父亲当时的赞叹声也言犹在耳。他捧出储满了蜂蜜的金黄色蜂巢,指着蜂巢上规规整整的六角形图案给我们看:
“孩子们,你们好好看清楚这蜜蜂的房子,建得多漂亮啊!我们人类也很难建得这么好。蜜蜂真是太聪明了!”
我想那是童年的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什么是精美。从那时起,每当我看到精美绝伦这个字眼,最先联想到的总是那块捧在父亲手心的金色蜂巢。当他最后合起手掌捏碎蜂巢挤出蜂蜜时,我难过得哭了。我已经不记得荔枝蜜的真正滋味,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吃掉那些蜂蜜的了,只是永远记得那天捧在父亲手心的金色蜂巢是多么的精美绝伦。
我还记得在荔枝花开的季节,天上不时会有成群的蜜蜂飞过。父亲看到后就会拔腿奔跑,去追赶那些蜜蜂。蜜蜂群最后总会停在某棵荔枝树上堆成一团,父亲便把成团的蜜蜂捧进一个布袋里带回家,放进一个事先做好的蜂箱。那些蜂箱在土屋后面的左边屋檐下排成一排。土屋后面是一个小菜园,菜园的左侧是空旷的,只种了两棵矮小的三华李果树,右侧和后面则各被一棵巨大的百年荔枝树围住,成群的蜜蜂不断地从蜂箱里飞出来,到荔枝树上采荔枝花蜜。
那两棵百年荔枝树是如此高大,比我们住的土屋不知要高大了多少倍,在年幼的我看来,它们就跟天一样高。小时候我是很胆小的,从来都不敢爬树也不敢过独木桥。姐姐每次说起往事,总是笑着说:妹妹小时候实在是太斯文了!不过,那时的哥哥姐姐却喜欢捉弄胆小的我。我记得有好几次,荔枝熟的时候,哥哥姐姐爬到高高的树上摘荔枝吃,而我则在树底下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可怜兮兮地指望他们摘荔枝下来给我。哥姐两个在树上磨蹭半天才大叫着让我去接,我奔过去拿起来却发现他们丢下来的只是被吃光了肉的荔枝壳。但是,上次我跟他们抱怨时,他们却说:哪有这回事!你小时候都被我们一个个宠坏了!有谁会欺负你啊!
我们的土屋右侧并不只有那两棵百年荔枝树,还有很多非常高大的荔枝树跟它们连在一起,一直连到隔着我们家好远的另一户人家。对小时候的我来说,要走出家旁的荔枝园真不容易,要走很久很久。遮天蔽日的荔枝树下通常都没有什么人,即使是在酷热的盛夏,走在树荫下也会很阴凉,所以我总是喜欢在树下走来走去。荔枝花开的时候常常下雨,雨后的荔枝树下特别湿润,能闻到甜甜的花香。如果我爬下树旁的大斜坡---那个斜坡一直延申到下面的水沟里,沟边是一大片稻田---我就可以够得着下垂的树枝,能舔一舔上面凝着水珠的荔枝花瓣,尝尝花瓣的甜香。有一次,胆小的我也经不住诱惑,颤巍巍地拉着树枝爬下去,差点儿就掉到水沟里,之后再也没敢尝试过。到了荔枝熟的时候,我就在地上找掉下来的荔枝吃。
我到现在都还很奇怪,父亲那时养了那么多的蜜蜂,荔枝树上又有那么多的蜜蜂飞来飞去,为什么我却从来没有被蜜蜂蛰过?曾经有一次我在山上踩了马蜂窝,被马蜂一窝蜂地蛰得全身红肿,爸爸用针从我的头上挑出上百根蜂刺,差点丢了小命,但蜜蜂总是非常友好,我从来没有害怕过蜜蜂,蜜蜂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也没有伤害过养蜂的父亲。
也许正如父亲说的:蜜蜂真是太聪明了!它们知道我们不是敌人,所以不会跟我们拼命。因为蜜蜂伸出针刺蛰人的同时也就丧命了。它们护身的武器只能使用一次,而且一使用便是跟敌人同归于尽,这是多么悲壮又令人唏嘘的命运啊!我又想起了父亲小心翼翼又满心爱怜地捧起一团蜜蜂的样子,他对我们说:蜜蜂很聪明很勤劳,也很可怜,所以我们平时要尽量不去打扰它们。。。
注:关于父母和童年的回忆,我曾写了一些在《长旅》中: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0725/200801/30453.html
我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