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伴我一梭烟雨

每年早春经过小区附近的操场,望见清冷的秋千边上那一排光秃秃的木槿树(Common Hibiscus)时,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担心:它们熬得过寒冷潮湿的冬天吗?

这些木槿刚刚从苗圃移植过来时只有一米多高,七月中一朵朵洁白的喇叭形的花朵悬挂在密集的枝桠间,花心深紫色。花儿总是牵动了我悠长的思绪,把我带回故乡,恍惚间,那个五岁的我从记忆深处跑来,手里捧着几朵用手绢包着的带着露珠的重瓣紫色木槿。我的花甲之年的外婆满头银发,接过我从门前小土坡上采来的新鲜木槿花,拌以番薯粉和葱花,为我做一道香甜的花煎。

(木槿花)

那是一段惬意的日子,我甚至庆幸自己终于能逃开城里严苛的母亲和凶巴巴的幼儿园老师,到乡下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每天爬坡、采野花、摘野果、捕蝴蝶、捉蜻蜓……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我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直到成年后,才明白了外婆一家彼时正在经历的漫长且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几年前我辗转拿到了当年的邻居小姐姐的联系方式,和她通了电话。姐姐简单地概括了自己的人生经历:1969年末,十岁的她跟随黑五类父母从福州下乡到闽中山区,与我外公一家为邻。两家福州人相处融洽,哪家炒菜时缺盐少油了,就跑到对方家拿一些来用。哪家从田里摸了田螺和泥鳅回来,一定会匀出一些给对方家送去。

姐姐家实在太穷了,父母无法养活四个子女,忍痛将二女儿卖给了邻乡的一家农民做童养媳,换来五百块人民币,一家人紧巴巴地过了几年。身为长女、只读了三年小学的姐姐下乡后就失学了,随父亲下地劳动,短短几年间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她于如花之年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小伙子,从此留在了山区。

姐姐的父母落实政策后回到福州,心疼在乡下受体肤之苦的女儿,好几次握着她的手掉泪。她笑着安慰二老:“我不怨父母,不怨时代。既然来到人世间一回,就要地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和家人相亲相爱。”

她的话让我感悟良多。少时读《红楼梦》,巧姐被刘姥姥解救出来后,做了纺纱的村女,最终嫁给板儿。我无法揣测她的心理,她下嫁后,是否会自怨自艾,埋怨命运的不公呢?

同样遭际坎禀、嫁与村野之人的小姐姐却给了我最好的答案:荆钗布裙又何妨,内心世界平和与富足就足够了。

和姐姐煲电话粥时,好几次想问她:“坡上的那排木槿花还在吗?” 不知她在怀春的年纪,是否也曾静立在花树旁浅浅臆想,描画出心中的爱人形象?还有我那个乳名为“华玉”的外婆,“颜如舜华,面似白玉”形容的就是你吗?你就是一朵高洁的木槿花啊!无数次的花开花落,阡陌红尘沧海桑田,你默守着一份“温柔的坚持”(木槿花的花语),因为你早就参透了神的教义: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木槿是每个福建女人都熟悉和喜爱的花,它是一种粗生的植物,为了完美地开花,只有一个基本要求 - 阳光。木槿几乎不生病,可以承受高温和干旱,是沿海花园的理想花木选择。它最多长到四米高,绿意葱茏树影婆娑,有了它的安抚,夏日空气里升腾的热浪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烦躁不安了。

我移居温村后,发现种植木槿的人不多。可能大多数人和我有相同的顾虑:在中国南方葳蕤常青的木槿耐寒吗?

同属锦葵科,花形与单瓣木槿花有几分相似的不足两米高的花葵(tree mallow,学名Malva arborea)成了温村人更安全的选择。花葵原产于地中海地区,一年生、两年生或多年生。粗生贱长,耐寒,掌状叶五至九裂,花朵成簇开放在枝条顶端,五片花瓣,常见的有紫色、粉红色和白色,花瓣上有深色的脉纹。每年六月,柔软的枝条扶起一束芳菲,为夏韵添几分雅律。

(花葵)

花葵具有很强的耐盐性,其种子被包裹在一个不透水的外壳中,即使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也能保持多年的活力。一旦在荒岛上落户,就会大规模生长,逐渐取代原生植被,影响某些海鸟的种群数量。早期的欧洲人采集花葵叶,浸泡在热水里,制成糊状药贴在患处,以治疗扭伤和烧伤。花葵的种子和叶子可食,但叶子的味道远不如锦葵和木槿。

花葵被引入北美后,在某些地区归化,此种现象尚未在温村发生。只要每年春天为花园里的花葵剪枝,避免其生长过大,开花期间及时摘掉枯花,就能出现惊人的花量,几乎将生机勃勃的枝条压弯了。层层花瓣晕染在晨光和晚霞里,美的脱俗,又不染纤尘,似乎从未曾忧郁过,永远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接一季又一季的花开。

(花葵)

“不然就在窗前种棵花葵吧。”有很深的木槿情结又担心其不耐寒的我开始犹豫了。

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没有立即动手种花葵,而是一直观察操场边的木槿树。每次它们从寒冬中复苏,发出一叶叶新绿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看来七月中旬至八月的大约六周的花期总算有保证了。

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十年后,那排白花木槿已经长成粗壮的小灌木了,生生不息地开花,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的生命之舟也已驶过万重山,载不动太多的物欲与虚荣。唯愿木槿花的清芬陪伴一蓑烟雨,远方的图景因此更加生动和明净。

(木槿)

花葵虽艳,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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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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