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东西方》第4章 先妣事略——嫡母篇,顺祝各位平安夜平安!

 《超越东西方》第4章 先妣事略——嫡母篇

作者:吴经熊(Dr. John C. H. Wu)

对我而言,要写我的大娘并非易事。如果有人问我,所有人中谁是我最亲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我的大娘。我梦到她的次数比梦到其他任何人的次数都多。我怀念她而流的眼泪比其他任何人流的都多。

我记得1935年冬天,我在南京为《天下》月刊写了篇文章“《诗经》漫谈”。我引用了豪斯迈(A. E. Housman)的两段感人至深的诗句与一首中国诗歌作比较:

我第一次赶集时,

钱包里没几个钱,

我一直伫立呆望,

那买不起的东西。

 

而今时代不同了,

集市还在我有钱,

可以随心所欲买。

而那个迷途少年,

他如今又在何方?

 

我立刻就想到我的大娘,我写道:

至少这正是我过去曾经历过,直到现在还有的感受。请让我在此彻底坦白一件事,小时候为了买纸鸢,我曾经从我亲爱的母亲梯己中偷过一两毛钱。而今我有足够多的钱可以买成千上万只纸鸢,但那些纸鸢对我已经毫无用处了。现在即使给我一架飞机,也不如过去一只小小的纸鸢在我内心所点燃的那一丝悠悠的狂喜。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去费心偷了。而我的母亲如今又在何方?除了她,还有谁会赏识我这个梁上君子的顽皮行径呢?

当我在写最后几句话时,我突然泪如泉涌。我的仆人恰好这时走了进来,给我端来了茶水;而我当时感到很害臊,因为怕被人看到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哭,所以我对他说:“文棋,我眼睛里进了灰尘。给我拿条毛巾。快去啊!”这是我一生中说过的为数不多的一句谎话。要是这事发生在今天,我不会说眼睛里有粒灰尘那么具体,而会比较抽象地说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你看,我已经学会了诡辩术。但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重点是大娘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仍然发现每当我怀念她时我仍然在流泪。你可以想象她对我来说该有多亲!

然而,尽管她对我很亲,如果我把她描绘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那我就是不够坦诚。人无完人,大娘也有缺点,其中最大的缺点是她对小娘的强烈妒忌心。她想要孩子,但她不喜欢小娘。我记得大我五岁的姐姐有多么不喜欢我们的大娘。她过去经常告诉我说大娘如何折磨我们苦命的小娘;但我根本不想听这些。人们告诉我,小娘去世时,先君考虑到她为我们家生了孩子,想把她按照嫡妻身份来打扮,结果大娘不干了,她跑到附近的一座尼姑庵以示抗议。严格来说,根据当时盛行的普洛克路斯忒斯式(Procrustean)的封建礼教,她占着理。先君只好服软,亲自到尼姑庵才算把她接回家。

我之所以提到这段,是因为我现在想起来,它对我后来的法学思想产生了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我是一名律师,但我总是喜欢公平而非严格的法律,喜欢精神而非文字,喜欢仁慈而非正义。没有人比我更欣赏罗马的格言:“最高的正义即最高的不义”。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偏爱霍姆斯(Holmes)、威格摩尔(Wigmore,)、卡多佐(Cardozo)和罗斯科·庞德(Roscoe Pound)的社会学和人文主义法学,而不是十九世纪的机械法理学。更重要的是,它影响了我,使我对儒家礼教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并全心全意地同情基督与法利赛人的狭隘斗争。当我第一次看到圣保禄的话:“盖文字乃肃杀之具,而圣神则生命之源也。”我知道我注定要成为一名基督徒。这种经历如同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但回到我的大娘身上,就我所知,嫉妒是她唯一的缺点。作为一位母亲,她简直是非同寻常。小娘去世时,大娘已经52岁了,她生于公元1851年。因此,从年龄上讲,她可以当我的祖母。人们无法想象,对于一个4岁孩子来说,有祖母照顾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母亲可能会打你的屁股,但祖母,永远不会。

我从4岁起就和大娘睡在同一张床上,直到她去世,那年我15岁。(这种情况并不是西方读者可能认为的那样罕见。我们家的床很大,一张床上可以铺好几床铺盖。)她对自己孩子的宠爱程度,天底下任何母亲都比不上。她爱我,宠我,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我,每天等我放学回家,为我做衣裳,为我开小灶。我记得她从未责备过我,骂过我。我真后悔我过去对她有多么得不孝!我经常骂她,踢她,向她身上扔东西。有一两次我恶狠狠地对她说:“你以为你生了我吗?不,我不是你儿子!”她只是抽泣着说:“我要是死在你小娘前头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免遭这些罪了!”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我哭了,一直哭到她收回那句话,并答应继续活下去。当然,我们很快就言归于好了,成了比以前更好的朋友。

辛亥革命之后,流行剪辫子。但大娘并不知情。一天,我的同学把我的辫子剪了。当我回家手里拿着那条死蛇般的辫子时,我可怜的母亲吓得大哭出来。我哥哥说,她以为我是在通奸时被人抓住了!(在旧社会,通奸者的辫子通常会被人剪掉)。我一直没弄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大声地哭喊,但我怀疑是因为我没了辫子之后看起来的样子太惨了,过去每天早上她都会温柔地为我梳理编织那条辫子,这一梳就是十年。

虽然她不识字,但她尽一切努力鼓励我学习。她很高兴看到我练习书法。听说我的英语有进步,她很自豪。她向别人夸耀说:“将来有一天,我家德生会成为一名洋行经理!”她对我的期望不高,但她对我的爱是那样真挚。

我对她犯下的罪过比对任何人都多。但在她的心目中,我是个好孩子!她对她的亲戚说:“我家德生是火脾气,金子心!”

我15岁时,得了伤寒症。她连续整整二十天一直照顾我,最后她累垮了。一天早上我醒来时,惊讶地发现她还没有起床。这不正常,因为她一般起得很早。我发现她时,看到她的两眼睁得很大,但不能说话。她的一条血管已经破裂,因为她在我生病期间过度担心劳累。她仍能认出我,并默默地流下眼泪。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天她就去世了。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悲惨的情景。真地可以说,她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把我从死亡线上拯救出来。

我从未明白我为何有如此巨大的悲痛。在她去世后的几个月里,我几乎丧失了神智。每次有老太太来看我们,我都会对她说:“啊,妈,是你回来了吗?”知道内情的妇人会为我流下同情的眼泪,不明就里的那些人会说:“真是个疯子!”我并不是完全神志不清,我知道我在说胡话,但我只是像个醉汉,忍不住冲动地说一些明知道不该说的话。我走在大街上,碰巧看到远处隐约可见的一位老太太,我会对自己说:“这次一定是我母亲。”我根本无法说服我自己,她再也不会回来爱抚她的小阿宝了。如果我不是真地疯了,至少也是在即将发疯的边缘徘徊。但是有一天,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我一下子就被治愈了。“最多几十年后,我也将死去,然后我将与母亲团聚。”仅仅这个想法就使我可以忍受没有母亲的生活。但谁能预见到,在我死之前,天主竟然给了我一个长生不老的母亲?我写了下面关于大娘的诗句:

母爱使她对我的缺点视而不见,

她只看到她的爱儿德生的优点,

她常常承受着残酷生活的作贱,

你是否生下这个孩子令人可怜,

为照顾儿子她病倒了离开人间,

耶稣啊我的全部既然都属祢管,

我恳求祢报答母亲对我的爱怜!

自从我进入了祢家的门槛,

我就把祢的母亲当吾亲眷。

祢既然屈尊莅临我的屋檐,

请认下我的这位贫贱堂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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