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黄——我看郭德纲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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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咱们先以一个段子《鸡与鸡鸡》为代表,概述一下郭德纲的优缺点。再敞开了说,并不只限于相声。

缺点:

1. 和过去的笑点有重复。 郭的段子大部分都重复过原先讲过的笑点,具体说来,本段中于谦老婆说的:死鬼,怎么才来之类的,我都听过三四遍了。这样很不好,对我们这些看免费段子的就算了。次次都去德云社捧场的,人家的钱就不值了。这是郭必须要改的问题。

2. 缺少主题。像笑话串讲,这点很多人都指出过。应该说,这集倒不算突出的,也算是有个主题吧,就是奚落于谦一家子,从父母到老婆到儿子。《鸡与鸡鸡》,先说皮条胡同,再说于谦老婆那些事儿。但具体的笑点上,还是有些分散。像老相声《大保镖》,《虎口脱险》等,故事就特别紧凑。没有中心思想,结果就是当时虽然好笑,但回家之后讲的什么都忘了。

3. 俗。郭的相声是以黄段子著称的。可以说,在这之前,不要说如此大张旗鼓地黄,传统相声就是稍微沾点儿黄都不能上台面的。但是我这里说的俗,还不是指的黄。能黄出新意就行,这里说的俗,是手法和笑点有点儿普通。比如这个相声的结尾,谁不是谁生的,实在是太平淡无力了。弱结尾是任何艺术作品的大忌。反倒不如中间,倒是有些很有意思的包袱。感觉还是没有用心去创作。

不过我毕竟还是从头笑到尾,观众不少,反应也不错。所以我觉得更有意义的是分析一下,郭到底出色在哪里。

1. “度”把握得好。很多人认为,郭没什么水平,甚至任何说相声的都没水平,很低俗。这些人觉得有啥难的呀?不就是站到台上来两个荤段子吗?姑且不说把说这话的人自己摆上台,效果如何,我们就是看看郭亲自训练的徒弟,也不是个个都能把握好。

这么说吧,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见过这种会说黄段子的人。虽然黄,但是他在公开场合,即使当着女生,说起来却没有任何尴尬或者不合适的感觉。而差不多的内容,另一些人说来会很别扭,让讲的人和听的人(尤其是被直接取笑的人,例如于谦的角色)都很难堪甚至反感。为什么呢?

郭在取笑于谦的时候,我觉得像是有这么一个“橡皮筋”。他在一层层加深,不断试探于谦的极限,也不断在牵着观众的好奇心,让观众一直很想知道,郭和于太太倒底干成了没有。但是虽然这个挑战尺度很大,郭却总是保持在“尺度之内”。比如厨房里拉窗帘脱衣服等情节,虽然已经暗示的不行,但总是没有把“偷情”二字落实了。也就是总是存在着“郭和于太是清白的”这种可能。虽然大家知道,这都是演戏,但即使这样,如果真是坐实了,就尴尬了。郭这种尺度把握得很好。

2. 够派头,够气场,够宗师。郭无论内容好坏,只要往台上一站,从头到尾,把观众的注意力都是抓的牢牢地。这里不好意思拿我爸做个例子。我爸就是个普通人,无权无钱。可是无论任何聚会,任何人在场,他肯定是注意力焦点,大家身子的倾斜角度一定是冲着他这边来的。这虽然与他喜欢积攒一些很杂很有趣的故事有关,但主要还是叙述的能力。比如有些人,同样是讲个有趣的事,可没说几句就发现大家已经开始聊别的了。很多人觉得,是讲话快慢声音大小的问题(所以有些人会急急忙忙的讲),都不是。这个因素太多了,可以另开一题。

郭往台上那么一站,别看他其貌不扬,甚至有人说他丑,但那个样子,神情,眼神,举手投足,都是天生的舞台腕儿,这个你不服不行,也很难用言语概括,虽然我勉强可以把“自信”算作一个条件。或者还可以加一点儿,他虽然在台上看不见观众,但心里对观众的反应和接受能力了如指掌。这个其实是“掌控场面”的秘诀。观众如何不是用眼睛来观察的,就像谈情说爱的高手,对对方的把握不是靠眼看。有了这种准确地把握和预期,自己进退缓急才能掌握适度,不会lose the audience.  

再说他偶尔的肢体动作,比如学于谦老婆脱衣服等,虽然滑稽,但不猥琐。再说一遍,“郭不猥琐”,丑也好,黄也好,都是光明正大,毫不龌龊,谁也不会把他和“小丑”二字联系起来(而我每次看到小沈阳就会想到这两个字)。

3. 包袱抖于无形。武侠小说中有这种说法,正常人出招之前,经常会有破绽,比如抬胳膊之前先抬肩膀。学说相声的人都知道,你要想把观众逗笑,自己就一定不能先笑(其实后笑也不行)。虽然大部分演员可以做到这一点,但他们还是经常以别的方式露出破绽,哪怕是极其subtle的,观众的潜意识还是会捕捉到。这样包袱的效果就大大减弱了。郭德纲的包袱,很多都是像武学高手一样,在你完全不防备的时候,倏然出手。能有这种本事的人,你要是在日常生活中见到了,就会觉得他“已经和幽默自然融为一体”了。

4. 模仿得绝妙。说学逗唱,好像是学相声必修的。虽然见过很多表演者模仿东西很像,比如唱歌唱戏,方言神情。但是这些都是停留于表象的模仿。郭在模仿这方面,“意”掌握得特别好。他模仿人时,不是刻意用肢体或者声音来“重现”那人,有时候甚至差别很大,但是他的模仿让人一看,却能立刻体会到被模仿的essence.  这点儿不知道是他自己摸索的,还是天生具备的,他的徒弟都应该用心琢磨。

现在敞开来说,黄段子也能算艺术吗?相声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艺术?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单独讨论,因为现在黄色的蔓延,已经不止是相声了。还包括大多数的笑话,抗日神剧和其他神剧。

说这个之前,我想说下我了解的一些作家,对叙事性文学里sex scene 的看法。到底在通俗或者正统文学里(除去儿童文学),应不应该出现性爱镜头?我看过的最好的说法是,sex scene is just like any other scene. 当你判断一个场景应出现还是省略,就是要看它1)是否促进了情节的发展,2)是否对人物的刻画起到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目的就是为了加点儿黄镜头spice it up,除此之外对故事没有contribution的话, 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应该被删去。很多粗制滥造的电影或者小说,认为加了黄镜头就好卖了,其结果还不就是个包含黄镜头的粗制滥造而已。那笑话也是这样呀,很多黄段子好笑,是因为创意,或者表现手法。

有不好笑的黄段子吗?太多了,比如我一直都认为,凡是和小姨子(或者闺蜜)有一腿的这类笑话都不怎么好笑,而就是个猥琐。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反而和它类似的隔壁老王的段子却很多都不错。勉强让我分析的话,就是写小姨子的作者,好像唯一目标就是要表达和小姨子有一腿,以为这个达到了,就行了。而隔壁老王的作者们,是挖空心思变花样,创造新的手法和形式。概括说,“不是黄了就行了”。

其实黄色文学要写好了,不容易。在西方,很多作家是因为写别的失败了,转去写erotica,因为这行好卖,但是很多都没法看。为什么呢?长篇文学很重要的一点就是suspense,通俗来说就是王子公主不能一上来就结婚,得一直吊着观众的胃口。而情色小说的卖点就是sex,观众必须看这个怎么办?一上来就啪啪啪,完了呢?啪啪啪again?不好写。所以很多正统作家主张干脆不要加这些镜头,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不雅或者不要意思,而是对情节的suspense有巨大的破坏作用。写的好的情色作品,比如我特别喜欢的Sex and City,我的很多保守的美国同事听了就摇头,说horrible。但我觉得它把都市男女生活的方方面面和情感都写透了,写绝了。它之所以好,靠的是“人”那块,不是性。

上面说了表现手法(craft)的重要,不过艺术(art)还不等同于craft。To grow in craft is to increase the breadth of what I can do, but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从这方面来说,一个好相声当然可以串加很多黄段子,我不认为这些黄色的存在会削弱其艺术或者高雅型。但是它不能够完全依赖于这些黄段子。因为毕竟,黄笑话的一个普遍特点就是,短小,独立,而缺少可持续性。没有深度。这里说的深度,不是非要扯大道理爱国道德的意思。艺术不仅是审美和娱乐,它还应该有启迪(inspire)的作用,哪怕主题是吃喝拉撒睡。这个其实回到了大家之前说的,郭相声缺乏主题的缺点。

关于深度,得说说讽刺的问题。我觉得讽刺是值得赞赏的艺术形式,即使是讽刺小市民,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小市民呀,相当于自嘲了。事实上,很多有深度的段子都是以讽刺小市民为主题。当年那些讽刺官僚主义的(小偷公司,领导冒号)也都很好。郭早期说过一个买旧车的段子,就是主题非常鲜明,故事情节很强的这种讽刺文学。“车买回来了,铺了一地”。但是想交女朋友,没车不行。他还是应该继续这种创作。

最后再从幽默文学的特殊性来谈,很多观众认为,我累了一天了,我听相声就是要乐呵,放松一下。这确实是幽默文学很重要的一个作用,从这点来说,单纯的黄段子串讲是可以的。可是我觉得,幽默能给人们带来的好处,远远不只片刻的放松。这里我要引用我非常喜欢的马克吐温的一句话:The secret source of humor is not joy but sorrow; there is no humor in heaven.

除了个别命特别好的人,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很无奈的。幽默教会我们,不要对挫折太认真,换一种角度,最好是换一种乐观的角度来看问题,生活就容易多了。郭德纲自己在相声里也说过,我就是个裤衩,人都有吃屎的时候,只要别嚼。即使是松散的笑话串联,如果能改变我们的性情,让我们变得更宽容(对社会,对别人,对自己),那也是有它存在的意义的。

 

更多作品,见高妹文学城博客:https://blog.wenxuecity.com/myoverview/77469/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平等性' 的评论 : 很赞赏平等兄的敬业精神!节日快乐,全家安康!
平等性 发表评论于
高妹写得好!对啦,我看了前一段时间你给我的留言,心领了。我也回了帖子给你 :)

祝阖家欢乐,节日愉快!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akinglaile' 的评论 : 是吗?不敢当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elmonte' 的评论 : 是啊,无论高雅庸俗,水平如何,一个允许百花齐放的大环境是很重要的
elmonte 发表评论于
说得精辟!郭德刚的很多相声下饭催眠百听不厌。他的嘲讽时事的段子也极好,可惜被禁了。在国内严苛的语言环境里只好说“三俗”,而且还有众多听众,可见郭很有才。听说德云社几个剧场现在也被禁了。
dakinglaile 发表评论于
最近开始听郭德纲, 这片文章从道德层面指导了听郭德纲的N种方式。高~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简宁宁' 的评论 : 哎呀,你说得比我好!关于老郭最近的作品,我发现很多艺术家(尤其是作家)都有类似的问题,就是上升阶段的作品最好,成名之后就有点儿放不开了,再怎么写也没了原来的灵性,无法突破自己创下的高峰。哈利波特、三体的作家,都有类似的问题。也有个别的能越来越好,比如金庸,是少有的大匠。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写的太好了!深得我心!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同意。

黄段子绝对可以有,也绝对可以很好听,只是要说好了不容易。黄段子玩儿的是个出其不意---任何不上价值的东西,玩的都是出其不意,所以无厘头要玩儿好了是很难的。而且黄段子要说的有趣,不能说的猥琐,更不能猥亵。这里面的意思没法解释,只能意会。老郭现在的黄段子反正是没法听,没文化,不好玩。

相声,以及其他各种喜剧形式,不能上价值。意义会毁了幽默。但是不上价值不等于不上格局,没有意义不等于没有意境。相声可以没有意义(最好没有意义),但是好的相声不能没有意境,没有意境也就没有意思了,就没法反复听了。

老郭很喜欢说“大俗就是大雅”,这句话没错,只是要把大俗说成大雅,这里面的功夫比真正的大雅还要来的高和深。早期的郭德纲,再早些的梁左,剧作家何冀平,以及我们永远的老舍先生,那是几位我知道的能把大俗玩儿出大雅的高人。现在的老郭不但没有大雅,连俗都丢掉了。说句不好听的,就剩下猥琐了。

现在老郭的相声如果还能听,听的也就是个宗师范儿和台上的火候。老郭的节奏感确实无人能比。节奏感对语言艺术至关重要,几乎就是一切。老郭的节奏感我觉得不止在德云社,在从古到今所有相声演员里面,能和他比肩的也不太多。他的天赋实在是好。只是天赋越好,我越希望他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不是像最近十年这样固步自封毫无长进。可惜了这么一个不世出的相声天才。当然,无论老郭现在和将来如何,他对相声的贡献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他是当得上大师的称号的。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nearby' 的评论 : 邻兄来做客了?节日快乐!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枕寒流' 的评论 : 谢谢,不敢当
李卫民 发表评论于
相声是什么? 就是当年在地上画个圈,两个人斗贫博得一笑然后那个笸箩挨个要钱,实际上是个高级乞丐。和艺术沾不上边。观众都是拉车的和妓女之类最没文化最下层的市民。最快能博得一笑的就是我是你爹,你媳妇和我有一腿的低俗笑话,于谦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郭德纲也说过相声这么多年总结下来就是一强一弱两个角色观众才爱看。至于说郭德纲总重复旧包袱,老郭说过编出一个可笑的笑话要几个月,说出来就一分钟,哪那么容易啊。
枕寒流 发表评论于
深刻
nearby 发表评论于
高妹确实高!郭德纲是真爱 :-)
Merry Christmas!
FionaRawso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石油附中啊' 的评论 : 谢谢,节日愉快
石油附中啊 发表评论于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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