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的机器人

 

在未来社会，孩子们不去学校了，只在家远程上课，老师用智能仪器一对一授课。这些没有社交技能的孩子们非常孤独。AF们就应运而生，陪伴十几岁的孩子，做作业，玩耍，生活起居等等。像人一样，每个AF的性格都不同。克拉拉观察入微，富有共情心，说话彬彬有礼。她和乔西对上了眼，如愿以偿被买回了家。适应一段时间后，乔西一家以及周围人渐渐接受并喜欢上克拉拉。皆大欢喜。但是皆大欢喜不是石黑一雄的风格，也不是我的菜。坎和坷逐个显现。人与非人，明亮与黑暗，在克拉拉的矩阵眼里变形放大。乔西的妈妈一张脸，填满八个方格，一会儿一个眼睛在嘲笑，一会儿充满悲伤，下一个瞬间是恐惧相。三维变二维，二维重组成三维。人类的变幻无常，人类的矛盾交织，在非人类眼里难以理解。克拉拉终于恍然大悟：所有的瞎忙活，小题大做，都以乔西的病为圆心。乔西病到快死了，要步她姐姐的后尘。

 

乔西妈妈决定定制一个和乔西一摸一样的AF，然后让克拉拉模仿乔西的言谈举止，再进驻那个AF的外壳，来延续死后的乔西。“我会一直爱你，就像爱乔西一样”，乔西的妈妈紧紧地抱着克拉拉说。当所有的人都为乔西的死做准备时，克拉拉却逆行，她用魔力说服了太阳，救了乔西。这就是《克拉拉和太阳》（Klara and the Sun）的故事。

 

怎么听起来还是逃不脱皆大欢喜的结局。末尾，看起来也是皆大欢喜，书中角色个个开心，无一悲伤，除了我。

 

安徒生童话里的人物也这般善良和无私，《克拉拉和太阳》也有童话般的相遇和天使心肠的太阳公公，但整个故事尖锐讽刺。《克拉拉和太阳》也不是科幻小说，我认为就是把时间推到未来，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下拷问审视。

 

第一审是人类的英才制，以特权或高官资以奖励，让这群人物质精神双收。这种英才制英文叫meritocracy，是贬义词，在中文里只褒无贬（足可见一斑）。英才制在故事里的年代愈演愈烈，人类为了成绩好，上好大学，不惜改造基因。乔西的病就是基因改造的副作用，她姐姐死于基因改造后莫名其妙的病。如果这种报应说太肤浅的话，石黑一雄暴露孩子们在越来越缺乏社交的年代，言行举止缺陷，成为社会积垢。智力的巨人，换来道德和伦理的削弱。即便赔上性命为代价，人类依旧不能幡然。

 

第二审是人类的爱。人类的爱不能持久，这已经是公理，不用谁来证。乔西对克拉拉的爱，瑞克和乔西的爱，乔西的父母，瑞克的母亲和前男友。。。人类爱得自私，包括父母对孩子。孩子和家长的关系是石黑一雄纠缠难解的话题，几本小说里巡回出现。乔西妈妈和瑞克妈妈，她们居高临下，霸道不说，爱孩子、待孩子不容质疑，却又极端依赖孩子。她们认为对孩子奉献了很多，也确实奉献了很多，可是这种奉献一不留神变得狰狞可怕。有意思的是，石黑一雄笔下的主角孩子下意识地知道他们只能靠自己走路，或者和黑暗争斗，不能指望父母。说到底，人是孤独的，谁能帮上谁呢？故事里唯一一位不自私不霸道爱得彻底的就是克拉拉。偏偏克拉拉不是人。道是有情却非人。

 

那么第三记就审出了一个问号：哪个更优，人，非人？谁说非人没感情？哈哈，一定电影看多了！克拉拉也像人类一样会开心会悲伤会忧虑会感激，她的感情像太阳一样，纯粹不纠缠，一只眼睛哭一只眼睛笑只有人类做得到。龌龊事也姓人。埃隆马斯克预言，智能机器人有一天会造人类的反。而石黑一雄认为，智能机器人再聪明，它们的程序里有“服从”的代码。埃隆马斯克的悲观主义对面，不是石黑一雄的乐观。相反，我看到石黑一雄是尖刻的悲观。太阳再眷顾，日子再明亮，人类不停地制造废墟，有一天，它会埋了谁?

 

其它问号：爱究竟是救世还是毁灭的力量？服从是美德还是愚昧？谁的意识有限，人类还是机器人？谁的爱更真实，我们还是它们？智能机器人，或者克隆人，它们有灵魂吗？读到克拉拉无怨无悔站在废品堆里，我锥心地难过。

 

其实高科技不是看点，对人性的审问，才是书里的那颗核。

 

石黑一雄的文笔和故事结构并不讲究，平铺直叙。然而，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话情节，合起来，令人叫绝。所谓魔鬼住在细节中，石黑一雄就是那只魔鬼的手。他对微妙的把握和表达，不动声色，犹如悄悄递给读者再平凡不过的砖瓦，让读者自己盖房子。蓦然回首，发现魔鬼已在灯火阑珊处。故事的叙事主角是AF，用她矮小的身材、有限的词汇、浅短的阅世、第一人称的偏窄角度，展现出一个复杂的世界。这位日裔英国作家不愧布克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

 

送走《长日留痕》的管家，送走克拉拉，我在犹豫，是否去迎接《莫失莫忘》（Never Let Me Go）的凯西。夏天已在家门口，还是容我吸取些太阳的光明，再去面对石黑一雄描绘给我们的黑暗世界。

 

止笔于2021.4.8 美国懒人斋

 

注：终于还是读了《莫失莫忘》，我被震得一个字写不出来。